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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有人把枯柴块儿添进火堆里去,边焰上迸起鲁鲁的火星,升进头顶上的黑里去。那匹马虽被五六个汉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动着蹄子。

  “我倒是有意把这匹马送给谁,”四判官说:“可是,伙计嗳,这匹马的主子,是关八那个魔星!……”

  “那就是说,谁骑它谁倒楣!”毛六坐下来吐了口吐沫:“关八没死之前,谁骑它也骑不安稳。说真话,头儿,你就是把他送给我,我也不敢要!”

  “嘿嘿嘿,”四判官挤着眼,爆出一串干笑来:“你算是惊弓之鸟,叫关八吓破胆的了。其实关八并非是三头六臂,只不过枪法有些准头;如今他被困在邬家瓦房,一盏油估量着也快熬光了,单剩两根灯草芯儿啦!咱们只消商量妥当,合力一扑,就会吹熄他那盏灯,——六合帮那伙毛人,生死捏在咱们手掌心,还有什么好怕的?!”

  “头儿说的不错,”徐四说:“咱们困也困了他们一日夜了,就这么泡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今夜晚,咱们就得动手把这肉瘤给拿了!……我业已着人绑长梯,结绳梯了。”

  “好。”四判官说:“咱们为求公平,顶好这么着!谁捉住关八,这匹马就是谁的!……当着这伙弟兄的面,话就是这么说了!”

  随着朱四判官阔阔的笑声,徐四和毛六也都那样的大笑起来,笑色虽然一样,心思却各有不同。旱匪头儿徐四的本钱虽硬,但他不像朱四判官那样大怀野心,他的手下,在北地各处荒道上打劫些流财(流动的财物。)业已够了,没跟朱四判官合股前,不至于跟关八爷这样的人物结仇,也不至于面临着一串打不完的硬火!地头蛇空长三千年,也成不了龙,上不了天!最初听信朱四判官的甜言蜜语,想在万家楼分它一票,谁知反贴了老本,这一路下来,弟兄伙里业已怨气冲天,喊着要拉枪散伙了!……

  这回围关八,虽得不着钱财,至少还有匹好马可牵,早点完事,牵匹马走路,总比两手空空好看些……至于抗风来的毛六,听说个“关”字就心惊胆战,那还有跟关八爷对火的意思。毛六心里背着一本账,没事掏出来算算,连自己也觉得该遭报应。被修理过的人犯的血脸,被奸淫拐带过的女人,被自己谋杀掉的把兄卞三,常在梦里现形,笆斗大的一张脸朝人胸口猛撞……也梦过红脸的关八爷,两眼棱棱的,仿佛能望穿人的五脏六腑,跑全来不及,还谈得上其他?

  “关八不是神人,”徐四在那边说话了:“他想拿十几支枪守住邬家瓦房,他算是做梦!”

  “只要不怕浪费枪火就行!”四判官说:“关八那脑袋不是铁浇的,几百条枪一齐吐火猛盖他,我看他还有什么法门儿?”

  毛六没说话,靠在火堆边坐着,胸前倒烤得暖暖的,脊梁背上却冷得厉害,其实也不是冷,是怕,单就爱姑被卖那回事,传到关八爷耳朵里,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要抗风,别处避不了关八,只好投奔四判官,原以为能躲过关八不碰面的,瞧光景是走不脱了;假苦四判官跟徐四俩个,今夜能把六合帮吞掉,那算是天大的喜气,假如吞不掉他,那可就惨了……无论如何要自己拎枪跟关八对火,说什么也干不得。传说亏心人打火,枪子儿也有眼,专朝人脑袋里钻。

  白马啾啾的亢啸着,毛六抬头看看马,隔住飘摇的火焰,那匹马的眼亮亮的,仿佛也望透自己的心思,毛六不禁格楞楞的打了个寒噤。

  守在邬家瓦房里的一干人陷在可怕的死寂里。

  早在黄昏时,一点儿果腹的干粮也用尽了,饥饿和干渴像火一般的烧着人心腑,把人弄得空空茫茫的,时间混混沌沌的朝前流,人也混混沌沌的跟着朝前流,也不知那儿才是止处。假如领腿子的不是关八爷,恁是换谁,只怕这两日夜的干熬也把人心里的一点斗志熬钝了!正因为领腿子的是关八爷,正因为关八爷办任何事一向都是算得清,断得明,从来没失算过,正因为关八爷的气魄、胆识、机智、沉着使人信服,这伙人才咬紧牙根苦忍着,在死寂中熬过最难耐的时光。

  饥饿和极度的困顿会把人磨弄成那样;会使每一张脸子脱肉般的深陷下去,会使人腮帮儿时时兴起痉挛性的抽动,会使人两眼发花,看什么东西都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飘飘漾漾的,当中裹着一团青黑,会使两耳里嗡嗡的响个不停,仿佛有几盘石磨在耳边旋转着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了。

  而关八爷还是那样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兜着圈儿缓缓的踱着。饿火一样烧着他的腑脏,条条血络一样布满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也已经破裂,咽喉干转发痛,充满一股苦味,但他在等着……第一夜没猛攻猛扑,四判官算是走错了一着棋,这个白天他不猛攻猛扑,他该是走错两着了。南兴村离脚下不太远,彭老汉的民军就在几十里外,若没别的差错,今夜必到,帮里的一干弟兄,只要能熬过半夜,就将见着四判官被前后夹击。在民军没来之前,饥饿和困顿是座黑山,确是够人爬、够人翻的!

  天黑了,冷枪也跟着停了,周围更死寂得可怕。

  突然,他听见长墙外的声音。

  “嗳,里头的那些鱼鳖虾蟹听着,要吃点儿喝点儿什么,就乖乖儿的扔了枪出来,姓关的他供养不了你们,咱们头儿却给你们预备着啦!”

  “没种的不敢出来也该答腔呀?”另一个扯着喉咙管儿叫喝说:“咱们业已在绑长梯,结绳梯了,咱们一扑进去,你们全成了饿死鬼了!”

  “龟孙儿的,老子赏你两枪!”石二矮子骂着,喉咙已干哑得分了叉了。

  “省着你那两颗火罢。”关八爷说:“等会来还用得着的。”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说:“如今我饿得还剩一口气不打他们,再等下去,只怕连匣枪全使不动了!咱们何不撞出去,乘黑跟四判官拚一阵?……这饿死鬼可真的不好当。”

  “枯树林子里有火光,”雷一炮说:“他们是在升火御寒,嗯,有两处竖起长梯来了……比树头还高。”

  “弟兄伙,尽力熬着罢,”关八爷说:“无论死活,我敢说这是最后一夜了!明早上,不是土匪看不见咱们,就是咱们看不见土匪!”

  大伙儿又静默下来。

  夜朝深处走,天气又转寒了,在瓦面上伏着的人罩在浓霜下,说多凄冷有多凄冷,假若有顿热汤熟饭添添火,也许会觉得好些,肚子一空,浑身热气也跟着散尽了,不由的发出僵索来。但在眼前的枯林里,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焰来,那些在夜风里摇曳着的、红红亮亮的火舌勾描出无数枯枝的黑影,枪声停歇后,代之而起的是土匪们哗哗的哄笑声,拉扳机擦拭枪支声,喝酒猜拳声,马匹的嘶叫声,鼻子很尖的石二矮子硬说他还嗅着烤肉的气味。

  “四判官这个杂种,真会吊老子的胃口!”他骂说:“他可把老子肚皮里的馋虫全引到脖颈上来了!——大狗熊,你觉得怎样?你嗅着烤肉味儿没有?”

  大狗熊扒在前屋的瓦面上,鼻孔不停的吸动着,闻嗅着风里飘来的、熏烤食物的香味,口水把半截袖子都打湿了。

  “我它娘从来没像这般捱饿过!”他说:“这一回饿得我前墙贴后墙了,甭说什么烤的,唉,就它娘有只冷馍啃啃也成,就它娘喝碗稀汤呢,也不会冻成这个样儿活活沙沙的呀?!”

  关八爷抬起头来,远处的火光闪跳着,把邬家瓦房映成黯红的飘摇不定的颜色;不能怪瓦面上的弟兄说这些缺气话,连自己也觉得一阵阵的升起飘忽的感觉,估量着四判官就要动手了,他停住脚步,撩起袍子翻上了墙头,跟瓦面上的弟兄混到一起,手搭在眉上朝四边瞭望了一阵说:“留神着,火熄时他们就会攻扑上来。四判官让他们吃饱了喝足了来扑咱们,不知能猛到什么程度?”

  “我不信当真能煮化了人?”石二矮子说。

  “不信你就瞧着罢,”雷一炮说:“土匪的来势,比起北洋防军来,那可大不相同——那些防军打火,拿着枪空摆架势,每枪钉着三五发枪火,放完了完事,可是四判官手底下这帮土匪,那杆枪不钉百十来发枪火?我估量着,围咱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要是枪枪张嘴,一顿猛放,真够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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