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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唔!妙!妙!”窝心腿方胜拍着巴掌说:“这简直是妙透……了!”

  话经这么一说,再没有什么疑虑把人隔着,两人就谈得分外投契起来,这位具有革命党身份的北洋防军营长,把盐市处境分析得极为清楚,也道出了他对在野豪客关八爷的倾慕。

  “可惜兄弟没有这份机缘,拜谒这位侠士,不过,兄弟临行有两宗事要向方爷您直告的,”他说:“依兄弟的看来,目前单凭鸭蛋头加上土匪,当然是撼不动盐市。不过,孙传芳到底是统有大军,拿它对付革命军不足,调三两师人吃掉盐市却游刃有余……盐市是否能免劫,全在革命军北伐的快慢,若凑不上机会,就算有大湖泽里的民军鼓应,也难免……总之方爷你们多保重就是了!”

  “我并没朝好处打算过。”方胜叹息说:“义之所至,虽死不辞,咱们顺民意拚着挑这付担子,走到什么地步就是什么地步罢了。”

  “还有一宗提醒方爷的,”他说:“如今北洋军里,领票的很多,万一有投来的,或是战阵上,切忌乱杀,这也许对盐市有很大的好处。”

  方胜点头说:“这个兄弟知道。”

  “我不想再耽误您,方爷。”那位营长说:“您听,河南岸的集合号响了!鸭蛋头的老法门儿——不打凌晨打黄昏,因为他团里人枪太少的关系。除掉兄弟带来的七十多杆枪之外,他手里攒着的枪支,一共还有三百杆不到。他以黄昏天黯,对方摸不清他的底细。”

  “我实在也无法久陪你,”窝心腿方胜说:“我得赶到高堆上去,看看汤六刮怎样剃那鸭蛋头?”

  等窝心腿方胜赶至高堆时,双方业已开起火来了……

  老黄河两岸的黄昏替双方揭开了战幕。

  老鸭蛋头跟鸦片鬼营长躺在烟铺上,那样的指挥防军开战。鸦片鬼营长替他的上司烧了两个烟泡儿,鸭蛋头吸起精神来,端着茶壶一抬头,几乎连茶壶把儿全捏不住,把浓浓的热茶全抖索得溢将出来——在他眼前,那道平素看熟了的高堆全变了样儿了,那条平顶的堆头中间铺有一条运盐至杨庄码头口的轻便铁道,在往常,除了一天有几班突突吐烟的火车,或是人撑的装盐车经过外,就是有人,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肩着铁锹铁铲的路工,唱着小曲儿走过,或是有些放牧牛羊的孩子晚归时荡着鞭的人影儿,夹在牲口中间走着。

  若说鸭蛋头不知兵,那就错了。他比谁都清楚,若想踹开盐市,必先一鼓作气控住这道高堆不可,能把高堆控制住,真个是居高临下,盐市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自己两眼,控住高堆,也就等于把盐市拿下一半了。鸭蛋头原以为一条高堆这样长,坝上决无法处处设防,只消把队伍散开,趁薄暮涉水渡河,就可把堆上防守的人给轻易切断,然后,凭防军的枪械和火力,把他们挤下堆去,一夜之间,就能把高堆给占稳了。谁知眼前的高堆竟变成这样,一座枪垛儿连着一座枪垛儿,一面飘响的长旗接一面飘响的长旗,就仿佛这条堆上布得有千军万马一般。

  “不……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罢?”

  “是真是假,咱们一冲,他们非亮底牌不可。”鸦片鬼怂恿说:“咱们何不差个连去试试看?!”

  “对,它奶奶的,诸葛亮空城吓退司马懿,它可吓不退我,那个副官,着第三营派个连去试试看。”

  副官两腿一夹,是字倒叫得满响,不过,步儿还没迈开,忽又两腿一夹报告说:“报告团长,那个第三营,全营开拔到盐市里说降,业已去了半老天,还没见回来。”

  “嗯,三营不在换二营,”鸭蛋头团长说:“说降的既去了半老天,他们白旗不举,原就是吃罚酒的料儿!二营派个连去试试,——找那连长来,我跟他说话。”

  不一会儿,被抓了公差的那个连长来了,人站在烟榻前面,浑身抖索得像发了疟疾,那张脸那还像是个官?简直像是要拉上法场行刑的死囚。鸭蛋头一阵火上来,原想发作,继而又举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连长的话,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气和起来,反替那位连长撑劲说:“你尽管听号音,率着弟兄放手去攻,我它妈特个巴子调两挺机关炮当你的后台老板,攻下高堆来,赏你大洋五百,外加肥猪一口,顺带老酒两坛。”

  为了替攻扑高堆的那个连(实则是为鸭蛋头团长自己。)壮胆,全团的号兵排成队,五六支铜号轮替着,不歇气的狂吹,多时不用的两面军鼓,也叫搬到台口来,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脸色苍白的连长有些撑持不住,仿佛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窝,就觉心跳得比密鼓还快,亏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长发觉得早,递过一只盛酒的水壶,平素并不喝酒的连长一口气牛饮了半壶酒,酒色加上晚霞涂染,才勉强把他那张脸弄得还像个人样儿。

  “帮衬帮衬我,兄弟嗳,”他几乎哀嚎的叫说:“咱们听天由命扑过去罢!”

  惨红的夕阳像只哭肿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云后凝望着,那些担任攻扑的防军们沿着河滩散开,拉成一条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声压在他们弯起的脊背上,凄迷的号音把他们游丝般的生命捆缚着,使他们必得战战兢兢的屈从于命运。

  “谁也不准落后,兄弟嗳,落后我照样要毙人的,这是在两军阵上。”嘴说不准旁人落后的连长掂着匣枪,自己却理直气壮的落在“一”字形的后面像个标点。在连长押阵之下,兵勇们端着枪,也惶乱的草草的发出几阵有气无力的呐喊什么的。

  “冲哟!杀啊!杀那个龟孙杂种王八蛋啊?!”

  然而两条腿仿佛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全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嘴动身不动,盲喊乱叫替自己壮胆气,在河对岸防守高堆的人们的眼里,成一群被粘在胶纸盘上抖翅的苍蝇。由于猛喝了半壶酒的关系,使一向胆小的连长居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像一把织布梭似的在队伍后头来回横跑着,叫喊说:“瞄准高堆,替我排枪齐——放!”

  轰轰的排枪放过去了,高堆那边不见一个人影闪动,也没见一支枪还击,只有数百面长旗仍在晚风里无动于衷的招展着。

  “空的,根本是空的。”谁说。

  “空的,对了!”

  一群人从河弯处水浅滩多的地方开始趟河了。早上曾围聚在石阶上赌牌的大脑袋跟腰里佩着吉祥符的小个儿,也正在这个连里,小个儿有些神魂颠倒,放完排枪忘了拣起弹壳儿,(在北洋军里,无论战况如何紧急,一场火打完,就得集合起来查点发弹数,交出弹壳儿,意在防止士兵藉机盗卖子弹,有些部队规定差一颗弹壳,除掉扣饷赔偿外,违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担。)大脑袋替他检起来,骂说:“小个儿,你那屁股是铁打的?你放枪不检弹壳儿,三扁担能送你到阎老西那儿喝马虎汤,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只是怕,”小个儿哆嗦说:“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灵不灵?天若保佑我活得这条小命,我宁挨九扁担。”

  即使对面没响枪,他们横举着枪支趟河时仍然是游移畏缩、慢慢吞吞的,等他们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边两挺机关炮就张嘴替他们撑腰了。有一挺枪打的是扫射,枪子儿呼呼叫的掠过高堆,啸音拖得很长,全不知落到那儿去了。另一挺不甚灵光,只打了一个三发点放就吸了壳,枪手发了慌,板着机枪拉一阵,摇一阵,也摇不出一个闷屁来。

  “操你娘,你这属乌龟的,炕炕料儿!”枪手吐了口吐沫,像庄稼人骂懒牛似的骂开来了,可惜那挺机关炮老聋了耳朵,骂也没法子把它骂张嘴。那边的第二阵排枪响过,业已手脚并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头朝上看看,一条堆还是死沉沈的,连一份风吹草动的迹象全没有。机关炮仍然打得那么高,仿佛“天”跟枪手有宿仇,非趁这种机会假公济私泄泄愤不可。

  这种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家伙们浑身发毛了,当真旌旗密布枪垛儿林立的高堆会是空的?!那个胆儿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罢,谁它妈胆儿大呢?原是一个个散开了爬的,爬着爬着就变成了螃蟹,横挪着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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