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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好在一阵枪击过后,有几条影子游扑过来,喊说:“伙计们,挺上来罢,这阵枪火,该把关八这窝毛人煮烂啦!”大狗熊没等发话的那人说完话,把匣枪担在手臂上发了一个三发点放,那人就滚跌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后人,探出匣枪,瞄着那些朦胧的游走的人形横泼出一整匣枪火,不但又放倒了两个,更把其余几个朝车阵边冲扑的家伙打成了缩头乌龟,翻身爬进林影里去了。

  这时刻,枪声突又转来,而这阵枪却不再是冲着车阵施放的了。

  月亮隐进云里,混乱的喊杀声腾扬在林子里,石二矮子一听就知起了变化。

  “八爷准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里跟他们窝缠上了。”大狗熊说:“你听人声枪声这么乱法儿?!”

  “黑打黑,人越少越占便宜,”石二矮子骂说:“它奶奶的,四判官决不至料到八爷会耍这一着儿——空城计!把咱哥俩放在这儿诱敌,却把弟兄们伏在林子里打他们的脊盖。我敢打赌,他们站不住脚,非退不可。”

  正像两人所料的,关八爷领着的十来个人,真个在林子里跟土匪干开来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里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没料到关八爷会跟他们卷在一起打,子弹呼呼叫,谁也弄不清敌我,心里一惶乱,先自乱了阵脚,你兄我弟的喊叫着,想藉招呼壮胆,谁知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枪就是挨了黑刀。

  枯林那样密扎,人在里面要摸着走,六合帮里的汉子听过关八爷的交待,每人全抱定拚死的决心,踏踏实实的闷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万家楼吃瘪后,已经变成惊弓之鸟,这回趁夜偷袭邬家瓦房,原打算一举就把六合帮铲掉,谁知车阵是空的,等到发觉不妙,抽腿已经来不及了。

  ……

  在另一处地方,王大贵已经冒着冰寒泅过了大河,到南兴村南边去连络民军去了。混战仍在黑黑的枯林里持续着……

  当关八爷和六合帮一伙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杀时,远远的淮河岸上的盐市也正面临着一场大战。

  盐市上保盐抗税的消息传到孙传芳的耳朵里,一个电报拍过来,下令立即围剿。孙大帅那个常爱在鸦片烟铺上发作的狗熊脾气,发起来是没道理可讲的,电报局子里半夜三更把电报送进防军大营,鸭蛋头团长正喝下一斤老酒,搂着从海京戏院里接来的花旦睡觉,一听马弁喊报告,说是:“孙大帅来了手令!”吓得他屎滚尿流爬起来,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女裤,朝手执电报稿的卫士敬礼,然后才平伸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电报。

  “嗨嗨,郑师座早就保荐我升独立旅长!咈!”他眼也没睁,迷里迷糊的朝电报稿上吹口气,敲打着如意算盘说:“我说小菊花,你快起来让我亲热亲热,老子升了独立旅长,你它妈也照章升级了!……大帅他早就夸赞过我带兵独得一个稳字,这回可够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说我的爷,这可不是时候呀?”那个花旦小菊花在房里嗲声嗲气的说:“若在承平时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时不提拔,等到跟南边革命党开战才提拔,你一升了独立旅长呀,嗨,准调到浙东前线跟革命党去拚死去,依我看,不升这个官倒也罢了!”

  “这这这,这是什么话?”鸭蛋头团长一听见革命党三个字,就禁不住有摸脑袋的习惯,总下意识的摸摸头还连不连在颈子上?自己虽没上过火线,没看见南军像什么样儿?但在鸦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会上,却也听了不少关于革命军的事情;什么炮轰惠州城,一团兵打垮飞将军林虎,一个团打到最后,还剩下团长和号兵时,团长吩咐响号,号兵报告说:“吹退却号吗?”团长说:“革命军没有退却这回事,快替我响号——冲锋!”……真的吗?讲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孙大帅的,在广东吃过苦头,一谈起革命党就有谈虎色变之感,总是假不了的了。

  “我说,小菊花,你说话总得讨个吉利,你提革命党那捞什子干啥来?”鸭蛋头团长忽然又拍着腿,咧着嘴笑说:“它奶奶个龟孙儿的……你以为大帅他会调我上前线?我它妈只是一只看家狗,天生不是惯乎征战的将军,那些上前方,布火线的将军修的是一个‘狠’字,我这个‘稳’字型大小的人物,只该当防军司令,嘿嘿嘿,防……军……司……令,真是它妈红运当头,润心润肺。”

  小菊花在房里翻了个身,双手支着腮帮儿,伏在枕上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统移,前天你明明说你带兵独得一个狠字,听说上火线,马上又变成一个稳字了,我的爷,你到底是狠呀?还是稳呀?!”

  鸭蛋头团长把电报稿抱在怀里,伸着颈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听了小菊花的话,竟触动灵感,发起议论来说:“你这个小娘们懂得啥。狠和稳那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呃,哺……比方说带兵打仗,当然讲稳,我它妈这个团长,就靠稳字得来的。想当年,我带着兵跟皖军开……开火,皖军猛冲猛打,我关照弟兄甭理会,双手替我抱着要命的脑袋瓜,翘着屁股让他打,我它妈叫出一句口号是——屁股带点伤,又吃肉又喝汤……等皖军三阵排枪朝天上放过,我算准他们每人三发子弹放完了,就吩咐弟兄们拍拍屁股抬起头来,等皖军退却号一响,咱们就响号冲锋,结果皖军吃了败仗,咱们一样是每人三发子弹,却有先放后放之分,呃呃,哺,先放为输,后放为赢,这可不是稳吗?……咱们放枪也朝天上放,三排枪没打死一条牛,这是做人做得稳,后来苏皖联了盟。皖军那个队长还请我喝顿老酒呢?!”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着说:“那么狠字该用在那儿,才算用对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它妈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来了?!……嗯,嗯?这狠么,比方说: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个毙一个,我敢说我这团人不用三个月准它妈跑光,连马弁,勤务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个个皮条得很,你若不横眉竖眼摆出阎王相来,他们决不会听你。还还还……还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这三狠,也是它妈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样,狠不出名堂来,我就不配干它妈这一团之长!”

  “算啦罢,你甭在那儿醉言醉语了,”小菊花笑骂着说:“你这老鸭蛋头总是言过其实的马稷。”

  “你甭笑话我,”鸭蛋头眯着眼说:“前两狠狠不到你头上,由得你说风凉话,这后一狠么?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汤,看了升官电,锦上添花起来,你就晓得我的狠劲有多厉害了!”他忽然平伸两腿,挺着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个又长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边咬着舌头暗笑的马弁说:“醒酒汤,热手巾把儿,快快!他妈个巴子快把文书官叫醒,念电报给我听。老子升了独立旅长,鸡犬升天,每人全都赏你妈的一级,快去快去!”

  马弁走后,鸭蛋头团长又转朝房里的小菊花说:“别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来听听念电报。”

  “鞋倒在这儿,我的爷,”小菊花叫说:“你黄汤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裤子?!”

  “不关系,不关系,我错穿了你的,你难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裤出房,女人之常,”鸭蛋头团长摇头晃脑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无怪乎你只配唱戏,不能带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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