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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关八爷卷起衣袖这一插手,大狗熊轻而易举的就把盐车推过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说:“我这唤人法灵是不灵?”气得石二矮子哇哇叫,骂大狗熊是促寿鬼!在寂寞的长途上,这对宝货开心逗趣虽是小事,却使得大伙儿忘记了疲困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亏上当气在一时,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阵儿,又把方才的事儿扔到脑后,找着人聊聒起来。大狗熊摸得透矮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气,就说:“你可甭记恨我,矮鬼,我适才只是存心试试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你当真能独力挺住那辆六百斤来重的盐车,我可真没想到?!”

  “嗨嗨,”石二矮子一听,就乐开了:“这点儿小沟泓,哪还在话下?更高更陡的,想当年不要人打帮手,我独力推下推上也不觉怎么样?……如今年纪不饶人,业已差劲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听听你那喝牌法儿?”不常开口的王大贵说:“咱们小时候听老头儿讲古,好像也听过什么牌鬼偷搬骰子,说是会法术的人,心里想要什么张儿,什么点儿,那鬼就替他偷换来什么张儿,搬出他想要的点儿,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爷也是瞎扯蛋的人?!”石二矮子说:“喝牌法听着容易,练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了!——就像大狗熊这号的假大胆儿,就是说给他听,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练它……”

  太阳斜了西,盐车队业已翻过几道沟泓,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乱冢堆;领着车队的关八爷却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们一样,有说有笑的心无挂虑。他必得催着牲口,在车队前头小心翼翼的踩道儿,多少年来,有不少盐帮,就因领队人一时疏忽,惨遭覆没的命运,他挪不开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付沉重的担子!

  西天起晚云,条条如带的晚云兜不住下沉的太阳,反被斜阳烧成阴红带紫的颜色,无声无息的晚风,似乎比带哨儿的晨风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脸上,直如千片万片薄薄的刀锋;远处的那座乱冢堆,恰恰横在斜阳的面前,无数坟顶纷耸着,状如一只拦着路的大刺猬。在林木不多的这块地势较低的平野上,视界极为广阔,在西南角,已能隐约看见林家大庄闪着土黄色光辉的庄院围墙,野铺在正西方,被斜阳撒布的光雾隔住,只能看见一簇林木光秃枝柯所呈现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关八爷转身打个手势说。腿子靠住后,关八爷猛然一夹马,白马一块玉就像一条怒龙似的,四蹄敲响冻土,飞窜向那座乱冢堆去了,白马还没接近乱冢堆,大伙儿看见白马一斜身从冢北窜过去,绕着乱冢打起盘旋来。

  “八爷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过份小心火烛,”石二矮子评断说:“这儿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们靠住腿子喝风是啥意思?……乱冢堆是土做的,里头埋的是死人骨头,只怕瞎子全知道,有什么好瞧看的?”

  “你甭那儿信口雌黄好吧?!”向老三说:“走道儿的盐车,最忌遇着乱冢密林,土堆河叉儿。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枪,咱们闭着眼直推过去,只怕撞上人家枪口还不知道呢!”

  “看样子没人设伏,”雷一炮说:“关八爷策马回来了!兄弟伙,再赶五六里路,就赶上野铺的热汤热饭了,大伙儿准备拔腿子罢。”

  大乱冢没设伏,大伙儿放下一条心,这一天的长路赶下来,不望见野铺的影子也还不觉怎么累,可当一望见野铺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驴看见槽头麦粉儿一样的喜欢,自觉累得歪歪的,非得赶紧歇息不可。腿子起脚时,雷一炮跟关八爷说:“八爷,这块地方,只有大乱冢是块险地,其下余一抹平阳,四判官既没在大乱冢设埋伏,我料想他们必不会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关八爷:“四判官那种人,什么花招儿全耍得出来……我想,过了乱冢,前头有岔路,我得绕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声关照,万一有事,他们也好有个接应,——免得把咱们也拿当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说:“那我就迳把腿子靠野铺,先照应兄弟们用饭了。”

  石二矮子的肚肠原已辘辘响,一听说饭字,便耸耸肩膀添了精神;他眯着眼推车走,满心喜洋洋的梦,他想到热烘烘的野铺,大瓦罐里舀水烫脚的滋味,热烫的饭菜和透香的好酒——该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尝的好酒……菜油盏照亮的赌台,软软的麦草通铺——躺在上面晕晕糊糊的好像睡在云上一样,真它奶奶的,一天的路,只有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爷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声音飘过来,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强不到哪儿去:“临走关照兄弟,烦诸位嘴子随身带,枪火压膛,保险卡上,提防万一会碰上岔儿……甭以为有一帮盐车在咱们前面走,就大意了!”

  “真是……”石二矮子摇摇头,自言自语的:“一个不见影儿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胆到这种程度?当初咱们没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像这种空旷的平阳地,除了大乱冢的鬼魂,只怕连兔子全找不着,哪会有什么土匪窝着……?!”

  “嗳,矮鬼,你刚刚说的喝牌法怎么了?”大狗熊说:“你它娘光卖一阵关子,还没揭底儿呢?”

  “你瞧瞧这块乱冢堆再讲罢!”石二矮伸出舌头舐舐嘴唇,危言耸听的说:“这种乱冢堆看来够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们老家一十八座联冢比这儿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练的,我说,——你们胆小的不要听好了,练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师傅讨张符,趁星月无光的黑夜,找座坟头焚化了,你得要单独一个人,在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再去拜你曾经烧了灵符的那座坟,诚心诚意的焚烧香烛纸马,叩头跟坟里的鬼魂说话……”

  斜阳落进云帏背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坟在人身边缓缓的旋转着。冬天的黄昏短得可怜,晃眼之间,暮色就一丝一缕的游过来,在坟阴处伸着耳朵,仿佛偷听什么似的向人贴近;暮霭就有那种力量,它初起时并不昏黯,只是裹一层极薄的透明的朦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沈的坟冢活动起来,恍惚是些幻象中站立的白色精灵,张牙舞爪的扑进人的眼瞳……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儿,吊起嗓门儿,使相隔五六辆盐车的人,全听得见他那样夸张的声音……“你一边叩头,一面要千方百计的哄骗那个鬼,”石二矮子越说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说:我干这一行,也实在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万非得已什么什么的……懂罢?——那个鬼若是心慈的,经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会答允替你去换张儿偷牌了。这种听不得人三句好话,见不得人一张苦脸的鬼,在世全是老实人,死后仍是老实鬼,是最易哄骗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说:“假如你当初化符时,没选着这种老实鬼,你又待怎样呢?”

  “有什么怎样?”石二矮子闷声说:“鬼跟人其实还不是一个样?不过人在阳世鬼在阴间罢了!人有三六九等人,这鬼么,呃,当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话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见什么鬼自然也该拿什么话去哄他呀?!……比如说有种贪财鬼,他那两眼只看得见金纸跟银箔和大张头的冥票,——正是,正是阳世所形容的‘见钱眼开’那种鬼,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是哭瞎两眼,吐尽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费心机!……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得许他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得把喝牌法的好处告诉他,允他赢了钱,逢年过节都替他烧纸化箔,送节礼,塞红包,他没有不答应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坟头上就会滚出一团碧绿碧绿的鬼火来,朝你点头睒眼,你见到那光景,心里就该有了数了。”石二矮子这才又拐入正题说:“那,你就得把事先准备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坟墓四周的荒草里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论阴晴雨雪,不论有星有月,或无星无月,你每夜都要到乱冢里来,摸着这座坟,偷偷的捡回一张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捡齐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练成了!”

  “想不到一个喝牌法,也有这么多的名堂?”王大贵说:“你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说:“世上事,没有一宗是容易的,你们想想看,秋夜飘着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种样,举头不见星月,低头不见路影儿,要你们当中恁是谁,不准带灯带火,悄悄的,贼似的摸到比这座乱冢堆还大十倍的乱冢里,伸手不见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坟,你还得屏住气,伸手到湿淋淋的乱草丛里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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