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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天杀的毛六不改他的老脾气,积赚些银钱就招妓饮酒,成天像野雉似的,一头栽在赌场里……”

  ……有一回,毛六遇上了朱四判官手下的钱九爷,俩人在羊角镇的一家茶楼赌牌九,毛六走霉运,不但输了所有的现钞,连六匹骡马和十二口袋米粮全输得光光。

  就这样……“就这样,”她哭着说:“天杀的毛六就跑到盐市上来了!”

  ……毛六到如意堂妓院来找卞三,卞三接待他。毛六说他愿意合伙,把如意堂扩充成盐市上首屈一指的大妓院,说他在北地有门路,能物色到北帮里最好的姑娘。卞三动了心,带了四千七百块大洋,跟妹妹一道儿,陪毛六到北地去。三个人三匹牲口,银洋分装在牲口袋囊里,冒着火毒毒的秋老虎(指秋天的太阳。)赶路,一路上,俩人谈得极为投契。

  “我可做梦也没梦着,八爷。毛六竟是那种人面兽心的人?!若说我那哥哥卞三该死,毛六就该千刀剐,万刀刓……那天路过皂荚几林,里青纱帐过人头,晌午的太阳一把火,一路的蝉都叫哑了。走到一片高梁田里,毛六说他有些发晕,须得找处荫凉歇歇腿。卞三照应他躺在行树边,又从牲口背上取下竹筒,着我去溪边去找水,等我取水回来:啊呵!……八爷……!毛六就有那么狠心?!他那样杀了卞三——咽喉和胸口下了两把攮子!”

  “事后毛六抽出沥血的攮子跟我说:‘小卖×的!打今儿起,你是六爷我的人了!你要漏出半句风声!卞三就是你的样儿!’可怜我……八爷……那时我虽在如意堂管账却还是个没经人事的,许是卞三作孽多了,命该报在我身上…毛六不单破了我的身子,硬藉我的名,回来接管了如意堂,到末了,他还拿我的皮肉去摇钱……八爷,八爷!您是毛六常挂在心上的克头星,您也是我心里仰盼的好汉子;您无论如何……”

  关八爷背着手,沉沉的踱着方步,他沉重的身躯,真像能踏碎脚下的方砖。不错,在这种死人如死狗的乱世,像毛六那种有土匪撑腰的人,甭说谋害了一个卞三,谋害了十个卞三也只如捏死一撮蚂蚁,威逼一个弱女更不在话下了。可叹的是满眼江湖人物都是炭头黑脸,竟容得毛六这种恶人活下去?!朝后去,江湖道义必将荡然无存!……八爷!八爷!一个弱女的呼号刀一般的,声声刺人肺腑;我关八既然来此,即使背不下这付担子也非硬背不可了!人道不是宽怀,杀一人能救百命,非把毛六做掉不可!

  “起来罢,姑娘。”他说。

  “您答应了?”小馄饨哭说:“您答应了我才敢起来……我的命是攒在毛六那天杀的手里!”

  “嗨!”关八爷废然叹说:“你背着兄仇跟毛六,你为何把话留到今夜才说?我要让你知道,我关八也并非是喜欢杀人的人!”

  “八爷,您怪得我?……您看得出这世上还有几个能替人申冤理屈的人?……回盐市后,我被毛六软禁着,我背后时时顶着尖刀!今夜跟班的不在了,我才有张口的机会。”

  “起来罢,”关八爷说:“今夜我若等着毛六,我把人头拎给你,要是他闻风先遁了,你得等着,只要我关某有口气,我总要把他交在你手上!”

  “八爷大恩大德,我……我先谢了!”小馄饨认着方砖碰着响头说。

  关八爷正待说什么,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响起万三的声音:“我说大少,干嘛关着房门?您跟咱们家那个妞儿真算投缘,一见面呀,就钟了情,投了意,说起体己话来了?——您问我呀,我是说,咱们老板他有急事,上了洋车走啦,走哪儿?他没关照,今夜怕不会回来……哎呀!有了小馄饨,还追问老板干啥呀?!”

  “我不留宿,”关八爷拉开门走出来说:“今夜我还有事等着办。”

  “哎哟,大少。”万三软软的的贴上来装模作样的说:“是不是堂子小,委屈您了?还是咱们妞儿不懂事,开罪您了?……您这么急急冲冲的,一脸怒气……来呀,小馄饨,留客你不开腔,送客总是你的事呀!”说着,就把手上的灯笼推到小馄饨的手里。

  关八爷踏着雪,正走下台阶,就听客堂那边有一条粗邪的嗓子暴叫说:“什么样的头面你九爷玩不得?!奶奶的,搭那种臭架子;骗老子有客,有客!……有客也叫她滚出来!……花大钱玩女人,九爷爱拎她两腿朝上,谁也管不着。万人压的货,难道九爷压不得她?!”

  “万三娘……三娘,快叫小馄饨!”一个雏妓夺门奔出来惶叫说:“这位爷醉了酒,把匣枪压在桌面上,说小馄饨再不来,他就要毙几个人玩玩呢?!”

  “大少慢一步,”万三战战兢兢的说:“您不要去犯那醉鬼……盐市上五方杂处,什么样的人都有……常有开枪闹事,藉酒装疯,胡乱杀人的!”

  “不要紧,”关八爷说:“勿论他再怎样凶横,我不去沾惹他,他总不能凭空找上邪叉儿?再说,听他骂人骂得满滑溜的,——他肚里根本没装多少酒!”

  万三扯不住,关八爷业已进了客堂;醉汉大闹妓院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关八爷并没把它放在心上,倒是毛六可能闻风滑脱了,却有些辣手;自己既领着六合帮淌道儿,当然无法分身专去踩着毛六,等一趟湖盐走过了,那时毛六又将不知匿到哪儿去了?!……当着小馄吞答允下来的事情,不论时日长短总要办到,再说若找寻秦爱姑,也非找着毛六不可!

  “八爷,”关八爷一进门,老曹就蹩过来悄悄的说:“十有八九,毛六是抽腿遁掉了!……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调人把东西街口闸住,挨户搜人。”

  关八爷一摆手,压住老曹的话头,但那已经晚了!

  客堂一侧的椅子,坐着那个自称九爷的醉汉,敞开短衣袄所有的扣子,使一条蓝绦束着,裤管卷起两道,露出一条格外粗的患过橡皮肿的粗腿,高高翘在几面上摇晃着,在他右手边的桌面上,赫然放着一支簇新带烤蓝的三堂匣枪,拖一方红绸穗子。他明明听见老曹讲话,却故意咧着嗓子,眯着眼,歪声唱道:“小馄饨嗳……它奶奶,光皮肉馅儿的,九爷我的小亲亲……”

  关八爷也只瞅了他一眼,就转身拎起皮袍叉儿要出门,四个雏妓掌着灯笼,正待转到阶前去送客,猛可的,听见那汉子唱着唱着喊了一声:“哎……哟!”关八爷一转脸,心里就有了底儿了——原来那自称九爷的醉汉,嘴不闲手可也不闲,趁自己转背的一刹,已经顺手抓起了匣枪,不过却有一宗连自己也梦想不到的事儿出现了,使那人阴谋未得逞,反而吃了大苦头!——有一把极薄极利的亮得发青的小攮子插进他的手腕,不但把那人的手背射穿,而且攮尖还嵌进桌面去了。

  那人发出一声极惨的长号,全身大仰着从椅上滑落,想亟力挺起身子,使左手去拔除那把匕首,但只摸着了攮柄就疼晕了,血水从桌角流滴到他歪垂的额角上。

  关八爷大踏步赶过去,拔出那人手背上的攮子,那人一松手,匣枪落在桌面的血泊里,老曹过来一拉机头,吐舌说:“家伙辣得很,八爷,枪火是顶了膛的!……神仙还难逃脑后风,我说,要不是凭空来这攮子,您完了不一说,连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怕也陪衬上啦!……谁有这手绝招儿,救了咱们的呢?!”

  “就算是神仙罢,”关八爷把那把攮子在手上掂了一掂,笼进袖子里说:“老曹,你先把他弄到栈里去看管着,我也许有话要问他,甭忘记,找个医生替他疗伤!”

  “谁它妈能有这一招儿?”老曹不死心,犹自咕哝说:“单凭人家这一手,我的攮子算白玩了!”

  关八爷笑着没答腔,他一瞧那把攮子就已明白了——攮背上分明刻着一只花鞋……走了多少年的江湖道儿从没失手,这一回一大意,就差点把命给丢掉,江湖上真个是一眨眼就有着一番风险,明早他得去拜访戴老爷子,还得一谢张二花鞋的救命之恩。

  这回老曹扶起那个伤了手的家伙,关八爷袖着那把攮子正要出门,就听外面有人扑进妓院来,大嚷着要找关八爷,关八爷一看,来的是包金牙的老潘。

  “怎样?栈里出了事?”

  “八……八爷,不好了!”老潘说:“大王庙那……那个设赌的马……马五瞎子,谁知竟……竟是个土匪,他他他他,藉着挽扶那位喝醉了酒的矮爷,混进福昌……栈去,朝大花厅里开枪,打死了淮大,伤了一个堂子里的姑娘!”

  “结果怎样?”

  老潘喘息着,抹抹胸口说:“等大伙儿摸起枪追他,他跑得比两只眼的人还快!……他跑过几处码头,大叫钱九放船,没人应,他他……他……汆进河里跑掉了!”

  “真它娘的!事儿全赶着一晚上来。”老曹说:“他怎能找着钱九罢?!……你瞧,钱九跟我在这儿亲热上了!——明儿等我剥他的皮,这家伙准是四判官那一伙儿的!”

  关八爷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朱四判官是认着自己来了……这不过是刚刚开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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