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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您弄岔了,”关八爷愕然说:“我替老民百姓挑担子,那是我关某的私事,革命党远在天边,我跟他们向无关系可是真的……革命党早一天来行仁政,还用得着我替谁进言?”

  “我说八爷,只怕您还不知大湖泽里的民军是谁领的罢?”福昌栈的王少东说:“他就是您在黑松林开释的彭老汉彭爷……”

  “啊!”关八爷只啊了一声,紧锁的眉头就舒展开来了。彭老汉拉起民军回应革命党,这条路算他走对了。本来在北洋军的暴政之下,横的竖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组民团平匪患该对了,可你平不得残民以逞的北洋兵!你为坝上卖命,只便宜了这帮纸醉金迷的大腹贾!你单人匹马去拯民水火,你就是铁浇的汉子也熬不过官匪双方的狼牙!彭老汉看得开,他对了。

  盐商们消息够灵通的,你一言我一语谈起大湖泽里的彭老汉来,说他聚起多少人枪,使苏皖两省的防军不敢靠近湖泽地,说他怎样活动各地的招安队炸营投奔他。关八爷这才弄清楚为什么盐市上的官商们这样呵捧着自己,原来他们别有用心。

  “这样罢,”关八爷沉吟半晌说:“你们若依我几宗事,革命军来后,我当求彭老汉设法保全你们。头一宗,盐务衙门从今要宽待私枭,跟他们合力铲除朱四判官这股恶匪。二一宗,从今不再替北洋防军供粮饷,以盐养坝……这也是诸位自保之道,望诸位三思……盐河坝有七千多户定居的人口,加上坝东坝西芦棚户的灾民,论枪,枪有千条,论人,人有上万;北地万家楼,巴掌大一座镇市,多年来还敢抗北洋,御匪寇,这儿比万家楼又如何?等到革命军来后,官盐自有法制,老民得能安枕,谁还违法干私枭?!”

  这番言语,轰轰烈烈,堂堂正正,把在座的官商全说得动容了,关八爷又说:“诸位若真听得进关某的腑肺之言,兄弟,可去一访戴老爷子,请他老人家出面相助……据兄弟所知,戴老爷子决非像所座所说‘有名无实’,他那几位高徒的武技,不知比兄弟高过几倍,只是当初不肯为北洋所用罢了。”

  “八爷您可甭生气,”稽核所长说:“我实在信不过戴旺官那个病老头儿跟他那伙窝囊徒弟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明天住了雪,我陪八爷走走,今晚不耽误您安歇,我想咱们都该告辞了。”

  众人和各堂的姑娘们正待起身,关八爷忽然招呼那个北帮的姑娘说:“你请暂留一步,我想跟你谈谈。待会儿我要亲送你回去,——我跟你们的老板毛六是熟人了!”

  那姑娘没说什么,猛可地抖动肩膀哭泣起来,这使正待告辞的宾客又停住了。

  “看样子你有了委屈了,”王少东说:“八爷在这儿,有委屈,你尽管说出来就是了,八爷他会替你作主的。别怕,你说好了!”

  “八爷救我!”那姑娘说,再想说什么,却被她哭得噎住了。经不得关八爷一再追问,她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她姓柴,她是万家楼北柴家堡柴二爷的侄女,被朱四判官掳带出来,卖到毛六手里的。

  “厉害!厉害!”缉私营长吐舌说:“没想到盐市上业已有人跟四判官互通声气了。”转脸吩咐马弁说:“赶急回去调警卫班,限他们马上把毛六抓得来!”

  “慢着。”关八爷说:“这儿所有妓院的跟班和姑娘暂时委屈些儿,等歇再走,那边也暂行缓一缓,不用打草惊蛇,我只想烦一位路熟的带带路,我要亲自去抓捕这个毛六——我们之间,还有一笔私账没了!”

  “我领着八爷去走一趟罢,”带攮子的老曹在门外说:“我最熟悉毛六那堂子的前后门路。”

  尽管在寒冬大雪的夜晚,盐市的长街上仍然是热闹得很。太平码头,杨家码头,三盛码头,公茂码头,张家码头,高高的铁架上交射着巨大的孔明灯。封河季之前,新到的运盐船在黄昏时靠泊,成千上百的运夫和杠手冒着风雪,赶夜驳盐进栈,那些运夫们豁开短袄,高卷起裤管,颈上围着白巾,肩上垫着麻袋,成群结队,像蚂蚁般的杠着盐包,把一路的白雪践踏出一条条的黑印;为了排除长时工作的寂寞,运夫们结队抬盐时,吭声的叫着号子:

  “哎哟!吼唷,
  哎里!嗨哟!嗨呀…呵!”

  各码头的号子声有时绾结着,有时此起彼落的呼应着,那种劳动着的生命里泻出的粗宏嘹亮的声音,摇撼着这座镇市,音波一直荡出街梢。

  正街的酒坊,茶楼和悬灯笼的澡堂儿,也都是灯火辉煌,人群川流不息;杨家码头东的丁字路口,两颗粗可合抱的大白果树后,是盐市上最热闹的大王庙,大王庙的夜市并没因大雪纷飞而稍显冷落。

  那座宽大的庙宇两边的廊房,几乎全被走江湖的民间艺人分占着,形成了许多室内的场子;东廊北端,廊柱上贴着『名满各地的洋琴书家老喻父女长驻大王庙书场。”南端却是专说“七侠五义”的铁嘴谢君堂。西廊房有一半是“江淮膏店”(即鸦片烟铺儿。),另一半是薛二先生论诗韵的场子;正殿上有耍小把戏的,拉洋片的,设赌局的,沿着白果树周围的围形茅棚里,麇集着各式的小吃担子,卖胡椒辣汤的,卖熏烧捆蹄的,卖元宵馄吞的,买野兔肉的,每个担子的担头上全挂着六角的玻璃灯,照亮了方场上舞动的雪片。

  这座涌动着人群的、杂耍、说书的场子,是盐市上消闲的好去处,各盐栈的师爷,门傍,做零碎买卖的驼客(以骡、驴运盐的小规模转运商。),岸商门里的经手、消闲惯了镇民,天一落黑就端着茶壶,套着手筒汇聚到这儿来消磨长夜;除了对诗韵,听说书,躺烟榻之外,“江淮膏店”里还设得有好些台面,供人叉麻雀,斗叶子,或者品茶聊天什么的。

  “江淮膏店”外边的一处回廊底下,本是一个耍黄雀戏的老头儿的摊子,今夜却换了个摇骰子带押宝的,那人把长招靠在朱漆廊柱上,上面写的是一付对子,上联是:“马五瞎子设赌局”下联是:“济公和尚也输钱!”

  “嘿,好大的口气!”

  一个不服气的下了注,立刻就有几个跟上来了!那个马五瞎子年经并不大,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剃着个平头,乱发根根直竖着,顶得那顶满是破洞的缺边铜盆帽儿歪到一边耳朵上去了,精瘦的一张脸,脏得像一块没经搓洗的抹布,左眼看起来并不瞎,右眼上却贴了块红布的膏药。摇骰子原是个简单的玩意儿,三粒骰子放在摇碗里,一张白纸两边写着大小,押的人掏出一把铜子儿,捏几文随意放在大上或者小上,摇骰子的马五瞎子伸手抓起摇碗,摇几下掀开碗盖,九点以上为大,以下为小;这种玩艺儿,平常大王庙也是有的,赌的人并不多,不过,马五瞎子这付对联可真激起不少人的好奇心,明明不赌,也凑过来扔两个铜子下下注儿,瞧瞧这马五瞎子究竟有啥能耐?竟敢夸这种海口?!

  谁知马五瞎子硬是有些邪门儿,台面押大的钱多,他就摇出小来,台面上押小的钱多,他就摇出大来,正赢得不亦乐乎,忽然来了个穿黑长衫,歪戴礼帽的汉子,挤到马五瞎子身后,轻轻扯了他一把,马五瞎子回过头,一面嚷着:“押呀押呀,来来来!押大?还是押小?……”一面低声说;“啥事?六爷?”

  “老相好的来了,”那个说:“我欠他几文旧债,不好对面,得避上一避。你留着陪他玩两招儿罢。九爷在桥船口。我走了!”

  “旧债我替您还,六爷,”马五瞎子拍着胸脯说:“您瞧,我发了利市了,点子顺得很。单望一顺到底!”

  穿黑长衫的那个拎着小藤箱儿朝外走,一个矮矮的粗汉喝醉了酒,走路两腿打晃,从横里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倒没说什么,醉鬼却咧嘴骂开来了:“我操它祖奶奶,盐市这些家伙怎么这等的欺负外码头?老是使肩膀抗我!”

  “算了,石二,”大狗熊拎着半壶酒说:“他能抗你脑袋,你就抗他腰眼,谁也占不着便宜,对吧?老…老…潘。”

  “您两位爷要我陪着逛逛不要紧,”老潘吱出一口金牙说:“可不能在坝上闹事,弄出屁漏来,我跟八爷和老板两方面全不好交待……咱们听洋琴去罢,你们听听老喻闺女那种七个弯八个转的调儿……”

  “你放一百廿个心,”大狗熊卷着舌头,“甭说这点儿酒,再开两坛子也醉不倒我……只是矮鬼道行浅,三壶灌的他头朝上了,迷里马虎乱晃荡,你多留神照顾他一点倒是真的!”

  “我说他妈的大狗熊,你他妈甭门缝看人好不好?!”石二矮子反嘲说:“真要较较酒量,不知谁他妈先躺在那儿了呢?”

  大狗熊拍拍鼓凸凸的肚皮,笑说:“矮鬼,你瞧瞧,我这肚皮能把你的人全揣在里头,你不自量力,还想跟我较酒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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