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狂风沙 | 上页 下页
二九


  他没有问她什么,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侍僮来传报说,晚宴就要开始了……

  花厅壁上有一座西洋鸣钟,正当关八爷在几百位作陪的宾客群中露面时,自鸣钟的玻璃框里跃出一个满身凸露着筋肉的小小金人,挥动金棒敲打在摆锤上,铛铛的响了七次。

  关八爷被安排在靠花厅里面,铺着大红丝绒,围着一圈太师椅的席位上;正席两边各排八席成雁翼形,连雷一炮,向老三那一把子,也都分别做了首席。在关八爷那一席上,豪富的盐商极尽铺陈的能事,杯盏全是玉雕的,筷匙全是纯银的,经巧匠缕出精致的花纹。

  “八爷请别见笑,”福昌栈的王少东说:“坝上的日子就这么颠倒。有句流行的俗语说:‘不怕过荒年,单怕没了盐;早上没饭吃,晚上有马骑!’正是做盐的人生活写照。一切排场惯了,因袭成风,硬拿鸭子上架,不充脸面是不行的。”

  “王大少太客气了,”稽核所长说:“八爷,咱们这位大少排场起来,吓得人吐舌头,吃冬瓜,他吃大洋一块二毛一斤的冬瓜纽儿,吃韭菜,他吃一寸二寸的韭菜芽儿。他吃炒麻雀眼,烩鲫鱼肝,嘿嘿,他就是这么排场法儿!”

  炭火在大厅中央旺燃着,十六盏罩有白色磁笠的大朴灯捻高灯蕊,把整个大厅照得明光灼亮;在一些重要的席位上,每位宾客身后都侍立着一位执壶斟酒的姑娘,更有一些跟班的抱着各类乐品,立在较远的地方。花厅是那样敞亮,三面全围着雅致的花栏,中间有玻璃明扇相隔着,玻璃隔扇外形成一环宽广的长廊,人在厅内能环视厅外的雪景;沿着玻璃隔扇,放列了很多从温室中搬来的盆栽,枝干盘曲古意盎然的老梅,华盖招风枝柯苍劲的老松……天竺、仙人掌和万年青,从雅致的花盆到盆景本身,都显示了豪富盐商挥金如土的性格——这跟江湖路上为一车盐流血洒汗的世界离得多远?关八爷环顾一周后摇头叹息了。

  然而,不容他有默想的机会,金漆托盘川流不息的送上菜来,福昌栈的王少东举杯过顶,站起身来发话说:“今天盐市上大放光采,因为我们慕名已久的江湖豪士关东山关八爷路经此地,我们官商联合,在这儿奉八爷一杯薄酒,还望八爷看在我们一番诚意份上,日后多加照顾……嗯,多加照顾……”

  关八爷一拎袍叉儿,在众目睽睽下举杯站起说:“王大少言重了!我关八只不过是浪迹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罢了。几年头里,开罪了小辫子张勋,亡命关东,这回回来,还干味字行老行当,领着些苦哈哈的兄弟,凭汗水混日子。谁不知走私盐犯国法?!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谁也不会把一条命扣在车把儿上担这份风险!……我拿什么照顾盐市?倒盼着缉私营,分司衙门多照应我那些苦朋友,不要关门打狗,总得为人留条生路。这回路过大渡口,错承相挽,我关八先干一盏,算是拜领诸位的厚意隆情……”

  关八爷这番话虽说得徐缓,可是句句斩钉截铁,语调激昂,加上他声音异常宏亮,直像钟鸣雷动般的浪击着全厅。话音没落,坐在关八爷身边的稽核所长,就晃动他的鸭蛋脑袋,领先击起掌来,笑着说:“关八爷有吩咐,业已照办了,十六车盐,咱们非但免税,而且不扣一颗盐粒儿……”

  一刹时,全厅都响着掌声……

  雷一炮那伙汉子们,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坝上这些盐官盐商们为什么要这样呵捧关八爷,但既坐到这种台面上安享丰肴盛馔,总比推着盐车冒着风雪赶路要安逸些,就都隐住劲,人模人样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这对活宝乐不得,一乐就离了谱儿了。

  这俩人是搭挡惯了的,一旦拆开来,石二矮子就有些发慌,石二矮子八辈子也没坐过这种席,红漆托盘里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认不得,认不得也不要紧,你就只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张嘴就痒将起来,把加厘鸡爪认成拌黄瓜,一面吃一面赞说:“它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黄瓜,自出娘胎我可没见识过?!”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这么个笨法,不过错把鹌鹑蛋认成汤团儿罢了,还特意关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爷少吃些儿,说是吃甜吃咸会生癞疮。

  而石二矮子在那边又错把鸡丝误认成竹笋,一面吃一面抱怨说:“奶奶的,这些盐商竟肉头到这样?请咱们坐席,不来大鱼大肉,竟上些蔬菜,咱们又不是吃长斋的和尚?!”当包金牙的老潘告诉他,他吃的是鸡丝时,他正好又把鱼翅当成了粉条:

  “还它娘说呢?!连猪肉全见不着!”

  包金牙的老潘笑起来:“老哥,吃这种名席,你是见不着猪肉的了!”

  “算了算了,幸亏酒还不坏。”石二矮子搓着手,看见侍僮以红漆托盘端来两只装白水以便换甜点时洗汤匙的碗,就忙不叠的伸出汤匙舀着喝起来,一面笑说:“既吃不着油腥,我它娘就多喝些参汤补补也好。”不过喝完了又舐舐嘴唇说:“人参汤竟是这种滋味?!——有它娘三分像是白水!”

  话一出口,连他身后陪酒的姑娘都笑弯了腰。

  那边的大狗熊究竟比石二矮子高明些,并不是他不愿说话,实在是腾不出他那张嘴来;大狗熊的食量大得惊人,又是个大酒桶,一面满嘴塞菜,一面连壶抓来套在嘴上喝酒,就是满心有话,也叫酒菜压下去了。

  而关八爷在席上几乎连落座的空儿全没有,各席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其中不乏在江湖上大有声名的人物;像早年自己初入六合帮时,就听双枪罗老大经常提起过的,以少林武技名满北道的神拳太保戴老爷子,以及他的几个身怀绝技的徒弟张二花鞋、汤六刮、窝心腿方胜……

  这几个武林人物在坝上出现,是出乎关八爷意料的,使他更惊奇的是这几个人一点也没有传说里所谓武侠的英风豪气,全都是破衣褴褛,一付落魄的样子。

  神拳太保戴老爷子近八十岁年纪了,左半个身子似乎患了风瘫症,举动显出麻木艰难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老羊皮结成一块块金钱饼儿的破皮袄,袄面上打了几个补钉,拦腰横勒着一条破围巾改成的腰绦,扣着一根黑不溜啾的旱烟杆儿;他那张脸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窝鼻凹和两颊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烧的山羊胡儿根根卷曲着,愈显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双隐在松垂肉褶里的眼,还保有练武人那种精敏的光彩外,他传奇般的早年事迹,似乎全被无情的岁月埋葬了。

  他颤巍巍的端着酒盏,缓缓的领着三个徒弟走过来,用低哑的声音报出他的姓名,关八爷立时像捱了雷击般的一推椅背跨过来,要行单膝落地大礼,但被戴老爷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爷,”他低声说:“动不得,八爷,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里死了!我如今只是个苦老头儿,全靠几个徒弟赚钱养活我……张二花鞋在绳席厂里当领工,汤六刮靠一把力气,在坝西铁道上领工推火车,方胜好些,在绳席厂对面开家小客栈,我就在客栈里权充个门房。因为早年我跟坝上老一辈人有过交情,所以像这种场合,才容我插上一脚罢了。”

  老人说话是真实的,他那几个徒弟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张二花鞋的肩上袖上,还钉着很多散碎的芦花和草刺,汤六刮浑身都是盐渍,只有窝心腿方胜穿得还略为像样些,但跟衣着X华的盐商们相较,也够寒怆的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