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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业爷这着棋走得不错,枪队上仅余下的六七个人,分在马棚里抽刀割断马缰,那些惊马纷纷嘘叫着扬蹄离开着了火的马棚,踹开南面的栅栏,狂奔出去。混乱中,业爷领着那几个枪手跳上无鞍马,双手抓住马鬣,全身贴伏在马背上冲了出来;夜暗加上混乱救了他们,那些土匪除了尾着乱放枪之外,没人能拦得住狂奔的马头。

  马群一窝浪头似的直朝三孔长桥卷将过去,可把牛恩领着的那批抬轿手惹上了。马群从火光照不亮的黑里窜过来,谁能立即分得清来的是谁?还以为又是四判官手底下的大群马匪呢,一个喊打,个个伸枪,自己人跟自己人就这么糊糊涂涂的窝弄上了,匣枪乱炸把马群给惊散了,分朝各街各巷乱奔乱窜,一刹时,万家楼各条街巷全灌满了无主的马匹的惊嘶,更替这枪声喊声交织的夜晚,刷上一层恐怖的气氛。

  尽管蚊蛟蚋粘在蛛网上了,关八爷还稳稳沉沉的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时刻;勿论他朱四判官怎样豪强,他拿万家楼比做柴家堡他就错了;万家楼各街各巷全摊在关八爷手掌心,甭说洗劫,单给他四判官一整夜时光,让他挨户擂门也擂不开这儿的千门万户;朱四判官赢只赢在“措手不及”四个字上,以静打乱;若等万家楼枪队喘过气来,十个八个四判官也未必占着便宜。

  可是朱四判官脑瓜也够灵的,西园上的马棚里没抢着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甭想安安稳稳的脱身。若要使万家楼服贴,首先得踹开万世保的宅院;若想踹开万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里的关八不可;若要拔掉关八这颗扎手的虎牙钉,单靠七八支快枪还不成,非得自己动手;主意打定了,夹马就奔宗祠西边闯过来。

  朱四判官弯过水塘,西园上的马棚烧得正烈,一群散了缰的马匹到处奔窜着,路上碰见五阎王,牵着马贴在后街的屋檐边等着什么似的;他领的那一拨人,乱七八糟的蹲成好几摊,两支碓木没有人抬,空放在一边。

  “我说老五,你怎么弄的?”四判官说:“亏得你浑号叫阎王,我看还不如一只缩头乌龟!”

  “甭谈了,头儿。”老五苦着脸说:“那边扑不上去,硬叫宅子对面宗祠里的一匣枪锁住了,我亲眼看见五匹马过来,对方连发五枪,四匹马变成空的,还有一个拖在马蹬上,这明明是点卯,马快不如枪快,你叫这些伙计抬碓去撞门,那不是拿人尸去玩叠罗汉?”

  “我不信他关八的枪有这么灵法儿?!”四判官下马撩枪说:“你跟我来,咱们先试试姓关的枪法。”

  俩人绕过几户人家,弯腰蛇行的到祠堂西边的墙脚下面,那儿已经伏的有几个快枪手,有一个把熊皮帽子歪压在额上,好像睡觉的样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显得蛮亲热,投怀送抱,就势躺到四判官膝上来了;藉着闪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弹,枪眼很小,血都从后耳一侧滴尽了,前面只凝聚着一块血疤,乍看只像是一颗主红运当头的喜痣。

  “咱们拿姓关的简直没一点儿办法,头儿。”旁边不远有个家伙说:“谁漏头,谁就硬的上去,软的下来,娃关的压根儿不准咱们爬墙。”

  “让我来见识他,”四判官说:“你们脑瓜纹路少,自然斗不过姓关的。”说着,从死尸手上取过一支匣枪,又把死尸戴的熊皮帽儿挑在枪口上,放在左手里,抽出右手来拔下自己使的匣枪,掂了一掂。

  “你这是干嘛?”老五说。

  “这它妈有个名堂,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狞笑说:“我要是没两手,我敢领你们各帮合股直踹万家楼?!”四判官说着说着,忽然把匣枪枪管挑着的皮帽儿朝墙头上一举,扬声发话说:“姓关的,甭仗你那手枪法欺人太甚,四爷我亲来领教你来了!”话没说完,从宗祠的门缝里响了一枪,声刚起,四判官一露头,右手横着匣枪还了个两点放,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来那顶帽子经这一枪,已经前后透风,开了两个洞,不但帽子被打穿,连匣枪的枪管也叫打缺了。

  “要是人戴它的话,正在前额正中。”四判官伸伸舌头说:“无怪你说关八狠,这手枪法,实在是高明。不过关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这边窝住他不能拔脚,你还是催着那拨人,拾了碓木去撞门。关八一急,非漏头不可,那时我们再伸枪盖他。”

  四判官这着儿够狠的,匿守在宗祠里的关八爷心里也有了底儿了。东边的大火没熄,西边的马棚又延烧起来,楼堡前的广场上空,不时卷腾过绺绺的烟雾,从广场通向四边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尽是土匪,有十几匹散缰的马匹,被散广场,车奔西突哀嚎的嘶叫着。在西边的矮石墙外,同一个地方,总伸出那么样的半个戴皮帽的脑袋,一口一个四爷,四爷,估量着就是朱四判官,奇的是那脑袋明明中了枪,隔下一会儿,依旧冒将出来,还是打着同样的嗓门儿喊叫着;关八爷又发现,每当脑袋挨枪之后,另一颗脑袋在一旁一晃,紧跟着发枪,枪法奇准,子弹呼呼呼的飞进门缝,射在背后的石墙上。不用说,朱四判官今儿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绊上了。影壁长墙那边,不知何时已爬来一拨儿抬着碓木的匪众,在那儿轰隆轰隆的撞门,那些人弯着腰,用长墙作途挡,使人无法伸枪,连楼上的长枪也射不进影壁墙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门的那伙匪徒击退,自己非离开这个被困的地方不可。

  正想着怎样摆脱纠缠,忽听有人敲响堡楼背后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铁门,叫说:“关八爷!关八爷可在里面?”一听那嗓子,关八爷的精神就来了;因为他听得出大狗熊那种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门儿。

  “是谁在叫唤您?八爷。”珍爷说。

  “开门罢。”关八爷说:“来人是兄弟领的响盐帮里的弟兄。”

  珍爷拉开门,大狗熊像扛盐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给扛进来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样,只管哼哼唧唧说:“八爷,咱们总算找到您了,我手脚全叫捆麻了,帮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选了匣枪手把这儿困得死紧,你能溜,就赶快打后边溜掉算了,我石二没旁的本事,当替死鬼总行!”

  关八爷没答话,外面的匣枪响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着:“射那匹大麦色骡子,那是姓关的坐骥,射倒它,就好像砍断关八的两腿!”随着这样的喊声,关八爷的麦色骡子真的中了弹,挣断缰绳,惨嘶着,狂跳一阵摔倒在一台亮轿旁边。

  “你替我在这儿顶着,”关八爷跟大狗熊说:“这是我跟四判官决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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