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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月出时退开的云块又聚合起来,一度停落的风又在火把头上出现了。七台亮轿齐临高楼前的广场,轿子外面,七班锣鼓绕成七个圆环,交替的敲打着新奇的鼓点子;也许有些人在赛会前真个担心赛会场上会冒出朱四判官来,惊天动地的开枪对火,闹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会,这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来看赛会的人挤在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少说也有几大千,高楼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灯华中高举进云里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凭他朱四判官甭说撼不动这座高楼,只怕他那伙打总算,也搬不动楼基的一块大石头!

  石二矮子拎着酒壶,把半只啃剩的兔腿揣在怀里,随着滚动的人潮挤向广场这边来,人是哪样多法儿,上上下下全叫挤直了,腿捱着腿,肩膀抗着肩膀,那股人气火炕炕的,一股汗味。石二矮子人太矮了,活像掉在人坑里,尽管踮着脚尖,伸长颈子,仍旧看不见什么好看的,除了高竿头上挑着的灯笼和一些挤动的人头。高处既占不着便宜,脑筋就朝低处转,石二矮子就埋下脑袋来,从旁人腰间朝前猛窜。

  “矮鬼,嗳,石二矮子,你弄到谁的裆底下去啦?!”明明听见是大狗熊的声音,叫锣鼓打成几截儿了:“咦,刚刚还看见他窜过来的,真是见了鬼了?!”

  “我在这儿咧,大狗熊,你怎么又来了?!”石二矮子说着,摸着声音挤过去,挤了好半晌挤至大狗熊说话的地方,没见大狗熊的人影儿,忽又听见大狗熊的声音在自己挤过来的地方穷嚷嚷,越嚷越去的远了。

  “真他娘的闷气,”石二矮子嘟囔说:“这岂不是弄到漩涡上推起大磨来了?!”

  俗说“聚蚊成雷”一点儿也没错,人群一麇聚,听那种哄哄哄哄的嚣音罢,真像开了闸门倒了坝一个样儿,喊爹的、叫娘的、拾帽的、找鞋的、外加上鞭炮,彩声和震耳欲聋的锣鼓,把人脑袋全撑胀了。石二矮子既没找得到高个儿的大狗熊,只好一味瞎挤,总巴望能挤到最前头去,谁知挤来挤去的还是陷在人窝儿,贴身的衣裤全湿透了,汗气蒸腾像只刚出笼的馒头。

  “嗳,老哥,亮轿这玩意倒是怎么个赛法儿?”

  那个人顺着声音低下头,这才找着说话的石二矮子:“你也来凑这份热闹?!我的天,你挤在人窝里能看得见什么?!”那人捏着短烟袋杆儿,吱起大板牙,说话时细长的颈子一伸一伸的,使石二矮子想起白天在野芦荡边看见过的鱼颚子。

  “我是问,亮轿是怎么个赛法儿?”

  “噢,亮轿怎么赛法?”那人的眼珠滴溜打转说:“我说,你是外路来的罢?嗯,这亮轿么?……除了赛装璜,还得赛廿四个抬轿人的身手。起赛的时刻,在广场当中竖起两排红漆木杆儿,每隔五尺远竖一根,排成七弯八折的样儿,每顶轿子配上一班锣鼓,依着锣鼓点儿走花步,一路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由红漆棍排成的道儿。走完一次又一次,七顶轿子衔着转,在红漆棍排成的道儿里耍花样儿,依照各轿耍出的新奇花样计点,压尾是奔轿,锣鼓声点子一变,咚咚不息的像一阵急雨,主杠手一声吆喝,那廿来个齐一步子,抬得轿子在弯道儿里狂奔,左闪右闪,左转右转,不能摔倒人,更不能摔倒轿子,连碰歪了一根红漆棍也要扣点儿。”

  “噢噢噢,”石二矮子说:“原来还有这多的名堂?!……糟了!咱们这光顾着讲话,叫挤到哪儿来啦?!”

  “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说:“要看赛会还早着呢,天刚落黑顿把饭时辰,往年起赛会,哪回不热闹到四更天?你人矮挤不进人圈去,要看得真切请跟我走,穿过那条小巷儿,那还有道矮石墙,人骑在墙上,啥景儿全走不出眼界的。”

  “喝,那敢情好!”石二矮子兴冲冲的说:“到那边,我请你喝壶酒,你瞧,酒在这儿,”他把酒壶拎在眉毛上晃了晃,又掏出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说:“野芦荡里的兔子,真够肥,咱们边喝边看赛会,才叫够味儿不是?!”

  “就是了!”那人附和着说:“我早知野芦荡的兔子够肥的。咱们走罢。”

  两人返身朝外挤,到底身高眼亮,有那人带领着,不消一会就打人窝里挤出来了,那人领着石二矮子绕着高楼打转走,一路全是石板铺成的窄巷子,两面夹着高墙,由东面转至西边,果然有道四尺来高的矮石墙把广场隔开,墙头上也挤了不少孩子,在那儿拍着巴掌。

  “就要起会了,”一个说:“保爷跟那个关八爷上阶台了。”

  “看那群走盐的那种土匪样儿。”另一个说。

  石二矮子一听,心里一宽,暗想关八爷跟一伙人到底叫人家拖得来了,该不会怪我领先溜号了罢。

  “来,酒壶我替你拎着,你先爬墙。”那人说。

  石二矮子把酒壶递过去,对方接过壶,有意无意的掂了掂。“嘎,不用掂,这是头号壶,我关照店家装得满满的,够你喝的就是了,”石二矮子说:“老哥,你可甭把好酒给拨撒掉了。”石二矮子转脸朝墙伸出两只手去,勉强够得着墙头,正当他两臂发力一弯肘弯子,整个身体悬空的时刻,听见身后那人说:“喏,二哥你太小气了,还你这壶酒!”说着说着的,石二矮子就觉后脑瓜子一麻,天旋地转,人就像一条死狗似的蜷缩到墙角根去了。

  “个狗入的笨贼,”那人把砸扁了的锡酒壶扔开说:“你也没竖起耳朵打听打听,万家楼有几个大板牙?嘿,你没张嘴我就知道你嘴里长的是牙!在老子面前,容得你这替四判官卧底的?老子眼里连粒沙子全容不得呢!”

  “开……玩笑……”石二矮子迷迷糊糊的说:“大狗熊,它娘的,有你在一道儿,我脑袋就不会吃酒壶了……”

  大板牙一听,赶急把扔在一旁的酒壶又捡起来,照准石二矮子脑门正中重新来上一家伙,可怜那扁了的酒壶又叫石二矮子的脑袋敲成圆的了……而大狗熊没有石二矮子这种运气,他改变主意来追石二矮子,忘记从柜上拎酒。在这般涌挤的人群里找矮人,真比海里捞针还难,大狗熊仗着胳膊粗,蛮劲足,横着身在人窝里挤来挤去挤了好几趟,也没找着半根矮鬼毛。

  “真它娘十足邪门鬼,矮鬼又不是土行孙,明明看见着,说遁就不知遁到哪个地穴里去了!”大狗熊咕哝着,挤到了广场前面。

  七顶亮轿已经在起赛了,在各班锣鼓的导引下,绕着广场四周缓缓的移动着。广场当中,有些穿短打的汉子们正在立杆子,杆子之间横扯着彩缎的带子;那些晶莹透亮的亮轿在抬杠子的步伐下起伏着,仿佛结成一条彩龙。长房的“麒麟”轿,二房的“虎”轿,三房的“金鸡”轿,五房的“银兔”轿……七房的“彩凤”轿,各有各的特色,令人眼花缭乱。大狗熊把脑袋伸在人头上望着,乐得连口水也忘记吸了。

  亮轿踏进红漆木杆插成的窄道时,头顶轿的主杠手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儿,锣鼓点子打出“乱插花”,颤索而急促的:

  “咚咚咚咚吃咚克咚锵!咚咚咚吃咚克咚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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