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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有清一代,万家没人得过功名,莫说文武举,连秀才的方巾也没人戴过一顶。万家没入仕,并不能就笑万家是些土财主,万家楼前那三根旗杆是前朝道光、咸丰、同治年代钦赐的,满朝那些主子们,想拿这个来拢络万家楼,明是酬庸万家楼杀匪赈灾之功,实是想藉此多收些粮赋。

  三根旗杆和一方御笔亲题的“积善之家”的匾额,买不了万家这族人一向以明臣后代自居的气节,万家不是重视钱财的肉头财主,万家是明代武将之后,后辈子孙们多半带些江湖人物的野气和豪情。

  朱四判官在北地黑道上,确是个又悍又辣的家伙,闯道儿还不上十年,北地三大股旱匪就叫他软吃硬扒并掉了两股半,如今手底下少说握有二百多杂牌枪,廿多匹马,也曾卷过荡北的柴家堡,郑家圩,七星滩一些大户;但在万世保保爷的眼里,四判官还够不上是一粒沙子。至少,四判官手底下这点儿人枪,跟当年铁头李士坤比较起来,还不配替人家吊裹儿的,而万家楼的实力,不知比当年的单刀火铳子母炮强了多少。

  “只要他四判官有这份兴致,”保爷当族里有人把四判官立在万家楼北圩门外的狼牙桩拔来之后,淡淡的笑着说:“咱们也该陪他玩玩枪了……”

  火把在暗夜里烧着,把万家楼前的广场子烧成黯红的了。那座威武沉默的高楼,在白天看来有些苍凉衰老,在今夜的火光中,又仿佛恢复了往日那种雄视荒野的英姿。有一列儿臂粗的火把插在那座高楼的石墙间凸出的铁架上,活生生抖动的蛇舌上卷腾着黑色的油烟,高楼的楼影一忽儿沈黯,一忽儿明亮,就仿佛浴在闪电中一样;那蒙满苔迹的琉璃瓦脊,丛生着密密的一尺多高的瓦松;那飞起的檐角下交叉重叠的雕花漆柱,都跟遥远的时空绾连在一起,涂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的颜彩。

  而那些挨挨擦擦涌向广场来的人群,全都沉迷在地面上赛会的光景里了。朱四判官要卷万家楼?一群蚂蚁要梦想抬大象呢?呸!也让他那个土角里没开过眼的蛤蟆来瞧瞧万家楼各房族出的会罢。在往常,赛会也是常有的,那些赛会不外是为了迎春、神日或者是祭祠,这一回,却是保爷、小牯爷和珍爷出的主意——为了朱四判官放言要卷万家楼,万家楼就大敞着四面圩门,热闹一番给那些土匪瞧瞧,万家没把那伙毛人放在眼上。

  十四夜晚,阴云没褪尽,欲满没满的月亮常在云后走,投落下一些晕糊糊的幽光,禁不住满街的灯笼火把一照,那点儿淡淡薄薄的光倒是可有可无了;赛会出会前,各房的灯队先拉了出来,一些扁大的红绿灯笼,方匣灯,带罩的头号马灯,挑在高竿上,一路成行的散在大街两面,竿头高过房檐,灯火不断的摇曳着,光晕泼上人群的肩和脸,放眼朝远看去,简直就像是繁星。

  灯队各处散开之后,一簇儿开道的马队拥着万家楼年轻的族主保爷和他的兄弟业爷出现了。保爷是个潇洒人物,不单万家楼知名,走南到北,各处城乡也没有不知道的。在万家楼这族人里,拖胡子老头不是没有,偏偏论起辈份来,几个老长辈全是年轻人;保爷虽说只有卅三四岁年纪,可在十八岁那年,就帮着万老爷子领了七房的枪队;保爷自幼玩枪,并没打算日后自领枪队,玩枪就是玩枪,好像拎画眉笼子收藏各式紫沙茶壶一样,是个消遣。保爷的性格是多面的,淡起来,把各事都看成行云流水,拗起来,可比铁砧儿还要硬上三分。甚至连保爷自己也没想到“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那句话了,保爷玩枪兴致浓,近廿年玩下来,不知不觉的下了功夫;保爷玩过各式匣枪,八英手枪;玩过德造的马牌,英造的小蛤蟆;玩过左轮,勃朗林和自来得;不论哪种短家伙,保爷都能在衣兜里卸掉它,两手插进衣兜去,一面跟人谈闲,一面把它装拢来,连拆带装,前后不消一袋烟功夫就行。保爷不单枪玩得熟,使起枪来更拿手了,万家楼的人,有好些都瞧过保爷那手绝招儿——一只手装弹擦火带放枪,另一只手不用伸出袖笼。若论准头,老二房的小牯爷是远近知名的好枪手,保爷自说不如小牯爷;不过谁也没见他俩比过枪,——保爷就有这么个好脾气,不跟人争强。倒是小牯爷说是保爷玩枪只是学的花拳绣腿那一面,上不得正场儿。

  今晚的保爷骑着他那匹心爱的白马“一块玉”,缓缓的从人群夹道的街头走过来,在族人眼里,觉得保爷今晚兴头足,出会前许是喝了几杯酒,把他那张眉清目秀的白脸染得有些儿红;马背上的保爷戴着一顶极为时新的黑呢礼帽,帽檐略为打斜;极轻极薄的灰鼠皮袍儿,紫缎团花面儿,没加幔袍,大簇的团花在一街灯色里闪着光灿。至于枪,保爷他是行步不离的,但保爷带枪则不像一帮粗汉那样,随意插在腰绦两边顺手的地方,拖着恶心人的大红大绿的绸穗子丝穗子;保爷的自来得手枪就装在左边的插袋儿里,拖出一截精致的黑皮带,另外在马囊两边特制的皮匣里,斜扣着两支快慢机。

  “嗳,保爷,保爷,多早晚才出会呀?”

  “月亮全升上屋脊了呀!”

  马群经过老七房珍爷家的大门口,珍爷的妹妹跟一群花花朵朵的堂客挤在门楼下的高台级上,拎着两三盏灯笼,伸出去摇着,缠住保爷叫了。在万家楼,跟保爷同辈的弟兄姐妹一共只有四个人,其中以珍爷的妹妹最小,十九岁年纪就被族里官称做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是个爱撒娇使性子的女娃儿,好强得很,每回行赛会,得彩的不是长房就是二房,四十来岁的珍爷温吞惯了不以为意,小姑奶奶可有些不服气,这回七房派定沙河口田庄上出一台亮轿,小姑奶奶亲自放车到十八里外的沙河口去,拿出一笔私房装点那台轿子,发誓要争个头名。

  “你甭急,五妹妹。”保爷一脸带笑勒住马,一块玉昂起头,伸着鼻子闻嗅小姑奶奶手上灯笼里的蜡香味:“我说你甭急,你那台亮轿装点得实在好,尤独是轿顶的五只金叶凤凰,全是七彩琉璃珠跟金片儿串成的,亏得你有那份七孔玲珑的心窍。”

  “别肉麻了,你那轿顶上的银绣麒麟,单就绣功就吓坏人,你以为人家不知道?!”

  “轿身光采没啥用。”保爷说:“单看沙河口那帮行轿的汉子帮不帮衬你,要是他们廿四个人里,有一个走乱了步儿,五妹妹,我说,你这番心血可不是白费了。”

  “不来了!”小姑奶奶扭得手里的灯笼二面晃,嗲声叫:“当心人家啐你,还没出会呢,就咒人家倒轿子,弄得人心里不上不下的。你倒是怎么还不催着出会?人家脚脖子全站酸了。”

  “就算你那顶轿子装点得堂皇,”保爷说:“你也不全靠万家楼的人夸赞你罢?……我说的是正经话,五妹妹,今夜晚,咱们万家楼要有贵客光临,让人家冲着你那顶轿子竖竖大拇指,那才是真好呢了”

  “贵客?”小姑奶奶把灯笼笑得抖抖索索的:“哪儿来那么多贵客?!像朱四判官那帮子土匪也配!”

  保爷把白马又勒近了一点:“我可没讲朱四判官,是不是?!若真是朱四判官,我也就不会跟你提了!”

  “谁?你说谁?”

  “说了你也不会晓得,”保爷说:“他是当年双枪罗老大盐帮里干拉子(即拉盐车)出身的青年人,后来混得惊天动地的烈性好汉关八爷!”

  “您……您……您……是说在黑松林放了彭老汉,后来越狱走关东的关东山关八爷?!”堂客里突然有人攀着小姑奶奶肩膀急匆匆的问说。而保爷并没答她,他说完话一夹马,一块玉就像条白龙似的窜过去了。

  有试敲锣鼓的声音,隔着几条街传过来。一些穿皂衣的汉子手拿红漆棍,忙着把人群朝两边街廊下分开,替将出的会班子开道。

  “小娘,小娘?!你怎么啦?”小姑奶奶转过灯笼,推摇着刚刚问话的那个新嫁娘般的女子说:“你认得那个什么贵客关东山?”

  灯笼光摇颤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即使有那么一层红纸传出红晕,也遮不住她那张脸上突兴的苍白,她的两只带有湿意的大眼缓缓的闭上了,仿佛要把无数的伤逝的岁月关回在那双眼里,在黑又长的睫毛交合处,挤出两粒晶亮的泪水。

  “关东山,关八爷?是了。”她幽语说:“是我爹开锁放了他,跟他一道儿走的……关……东……”

  在北徐州的大牢里遇上关八爷那年,爱姑才十六岁。做父亲的秦镇原是个南货店里的账房,兵乱的日子里,东主歇了业,才央人说项,找上狱卒这种苦差使。爱姑十岁那年,患痨病的母亲死在牢房外那条窄街的矮屋里,只留下孤苦的爱姑跟着父亲相依为活。

  自小就在牢狱里长大,爱姑熟悉那个阴黯霉湿的世界;做父亲的秦镇虽干了这一行,可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子,冷酷得没有半分人味;一般的狱卒们的日子过得很霉烂,爱姑记得那些轮廓已经相当模糊的醉脸,不逢轮班的当口,他们就爱窝聚在红墙左边,窄街背后的一家半开门的娼户里烂赌,她记得卞三和歪眼儿四徐五跟毛六那伙自称是折过鞋底,(意指拜兄弟。)但却常在赌桌上为一文小钱拔刀子咒骂祖宗八代的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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