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狂风沙 | 上页 下页


  “脚下离七棵柳树……还有好远?八爷。”雷一炮一张开嘴,沙雨就灌进喉咙去。大麦骡子在路左喷着鼻,关八爷转身背着风势,圈起手筒答话说:“整廿里,逆着风推车,还得足足走够两个时辰。”

  “风太猛了!”雷一炮说。

  “还好,”麦色骡子拂着尾,闪动一下,又窜进沙烟里去,关八爷的声音飘过来;“在关外,遇上漠风,逼得人在地上爬呢!”

  天硬是够昏黑的了;也不是黑,只是昏晦;风沙把人眼锁得只剩一条缝,从睫毛影里出去,压根儿分不清哪儿是地哪儿是天?!盐车紧紧挨着走,后一个只望得见前一个耸起的脊背,沙粒像鬼灵般的在大袄面上跳跃着;沙粒咬住了膏了油的车轴,使轴唱的声音里也夹进格格轧轧的辗沙声,而盐车滚起来也仿佛没有落霾前那么溜滑了。

  就在这一片昏晦里,不时响着水鸟的鼓翼声,黑鸦的惊声和芦苇的断折声,仿佛替暴雨般倾泼的风沙助势,使人心里格外的烦躁不安。盐车辗过那些横路的断芦,顺着影影绰绰的路影儿朝前摸着走;时辰在一些没讲出口的诅咒中熬过去,风沙没停,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

  “七棵柳树该快到了罢?”石二矮子憋半晌,憋出一声嗨叹来,声音里带半分怨气又加上些儿心急的巴望:“老子满嘴全是沙子,像它娘刚吃了粉蒸肉似的。”

  “少开口不就行了?”问老三掉脸说:“你实在憋不住嘴,也该照我这个样儿,把脸背着风。”

  “背着风?!”石二矮子说:“我这是跟你说话,可不是找大狗熊,他那张锅贴脸又冷又硬,活像根驴×棒子,我懒得拿眼乜他!……,啐,倒楣沙子,全它娘打鼻孔撞进来的,我说……七棵柳树在哪嘿呀?奶奶的。”

  “还有十二里,”向老三闷闷的:“不关紧可不是,脚底下发把劲,再淌一阵汗就到了。”

  “qi,比它娘天边还远。”

  “一壶酒早就晃荡完了,”大狗熊在后头说:“矮鬼你损我,我连它妈回嘴的精神全没有。刚刚你提起粉蒸肉,我可又想你怀里揣着的兔子来了。等歇靠在七棵柳树,咱们就烤了它醮着盐吃,你它妈要不分我一条后腿,瞧我不把你脑瓜砸进肚里去。”

  “玩笑少开。”领头的雷一炮说:“这种霾天,使我想起四判官来。不定咱们会在前头撞上。”

  “我要是四判官,我它娘就会趁这种昏天卷进万家楼。”向老三说:“四判官是条毒骨蛇,我晓得他的手段,老雷他说的不错,虽说八爷他关照咱们少管闲事,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们头上拉屎,咱们非踢他屁股不可!”

  “换我就不踢。”大狗熊一本正经的:“我它妈只当他是个老相公……”

  “你真是个邪皮货,”雷一炮骂说:“正经话也叫你给扯邪了,无怪人全骂你狗熊。”

  又走了一晌时,风势略为收煞了些,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虫般的扎脸了;月亮还没见影儿,云后也看不见星光,夜像一团泼墨似的笼罩下来,石二矮子正想再问七棵柳树在哪儿,那边关八爷的牲口扫了回来,一路传告说:“腿子拐到路旁去,挨着靠上,七棵柳树已经到了。”

  石二矮子在一堆乱冢中使攮子刨出个野炊洞,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来,大狗熊真的杀了那只野兔,使荡边的湿泥糊在兔身上,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悬在火焰上烧烤起来。

  人在赶路时不觉夜寒,反而满身沁汗,等到一坐定,冷风收干了汗气,单觉半湿的褂袄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冻得人牙关打战;石二矮子刚升起火,一伙人就影影簇簇的拢过来了,有的啃着葱卷的煎饼,有的喝着温茶,大狗熊津津有味的翻动着火焰上的兔子,空气里满溢着强烈的肉香味。

  “向老三骑着八爷的牲口进圩子,怎么好半晌还没见转来?”石二矮子说:“他再不来,咱们得先分这只兔子了。”

  “先甭忙,嗳,先甭忙……”大狗熊虽则口水漓漓的,却还没忘记什么:“关八爷跟雷一炮还在那儿把着风呢,咱们乐个啥?……你们没听向老三说过——这儿是块伤心地,当年六合帮,有廿一位老哥们力抗缉私营,全栽在这儿,你们看这些没碑没石没姓的坟,全是跟咱们同一条道儿的,如今咱们蹲在这儿,想想当初景况,一颗心怕就凉了大半截儿了……啥好乐来?!”

  “嗳,我说大狗熊,”王大贵是个不常开口的,竟也说起话来:“这话要从旁人嘴里吐出来,也许相衬些,怎么你今晚也正经起来了?”

  “人到正经地方,不正经行吗?”大狗熊虽还在翻转着野兔,两手可有些儿打颤:“不谈这些了,真个儿的,咱们粗人,嘴也钝,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来,就算我一时心里泛了潮罢。”压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颤凉……

  一伙儿全都静默着,没人再接渣儿。

  大狗熊把烤熟的野兔取在一旁,摸出短烟袋,装上一锅叶子菸,默默的吸起来,一亮一亮的烟锅间的红火映着他紧皱的浓眉。

  “开心逗趣全是假的。”他在寂静里自语说:“我它妈说句扒心话,我它妈压根儿就没真……乐……过……一条命吊在盐车把儿上,今夜是你的,明早就不是你的,黑枣碰上脑袋,翘着屁股啃野草,碰得好,有人捐口薄皮材,不然,只怕连根骨头也填进狗肚去了……啥好乐来?当年双枪罗老大那样英雄法儿,现今也只落一堆黄土罢了!”

  “你这人就这么阴晴不定,”石二矮子说:“你也就甭说这些丧气话,大伙胃口全叫你说倒了!”

  “我自言自语也犯法?”大狗熊翻白两眼说:“你甭那么小心眼儿,我并不真想分你一条兔腿。”

  飘摇的火焰慢慢稳住,风停了,沙也静了,寒气丝丝朝下落,落在人的脊背上,使一圈就火的人,不得不尽量蹲得离火近些。而关八爷和雷一炮俩人离开火堆很远,关八爷两手背抄在貂毛皮袍的袖笼儿里,沿着七棵柳树周围踱着方步,雷一炮横抬起一只袖肘,搁在弯腰老柳的低矮的叉枝上,一只脚勾住腿肚儿,朝远处的黑里乜望着。

  “月亮出来了,八爷。”雷一炮说:“我觉得这些日子天有点反常,照理是前夜降浓霜,二天该是响晴天才对,怎么夜夜落霜,大早却又阴起来的?”

  “湖荡地,地势凹,水气多,”关八爷说:“在这儿,气候是不按常理来的。老哥,人在这儿也一样,当年咱们在这儿靠腿子,原以为天荒地远,谁也没料着缉私营会大队跟着踩下来。”

  “我懂得八爷您的意思。”雷一炮说。

  关八爷抬头望望云缝里的月亮,一团扁大的光烧亮那块碎开的云,朝上移升着,并看不见什么月亮,只有那片亮云被烧得白白的,像一池破裂的冰冻。

  “并不是我多虑,老哥,”关八爷沉吟着:“假若当年我关八能跟罗老大一道儿躺在这块地上,我也就没有什么好挂心的了。人活着在江湖上闯荡,总有一笔丝毫不苟的恩……仇。说来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但我总时刻担心会拖累到大伙头上,即使拖累了一个,我也于心难安——我料准了四判官会在这几天动手,除非我不碰上,不然,各位不要管事,我跟向老三——两个六合帮的老人,却不能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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