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狂风沙 | 上页 下页


  “行行行,嗯,八爷,我是一万个行!”大狗熊抹掉毡帽当扇子,竟不分时令的扇起风来;翘起一条腿,脚蹬在车杠上,眯着眼,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脸皱纹来说:“这年头,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万梁的铺儿里有牌有酒,咱们还管它旁的,他四判官抢圩子,放枪咱们拿当炮仗听不就是了?!”

  “咱们既跟八爷走道儿,您放下话就算数!”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门儿,吼得两腮的卷毛胡子乱抖:“窝里弟兄,八爷您也甭这般客套,有不听您的,我雷一炮来收拾他……嗳,我说伙计们,有不听的没有?……嘿,我说八爷,您瞧,半个也没有!”

  “那就拔腿子罢,”关八爷说:“咱们在三里湾野铺里靠腿子用晌饭,断黑之前赶至七棵柳树,月亮初升时落宿万家楼……”

  “欧……!拔……腿子了!”随着叫号子的声音,十六辆响盐车又一路亢声的唱着滚下去了。

  三里湾是荒荡儿里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有间出奇的小酒铺儿是利用三棵大黄桷树天然弯曲的枝丫搭成的,有客堂,有店面,还有一间半吊在空中的卧处。小酒铺没有招牌,惯走这条路的客人就称他做三里湾荒铺,荒铺虽小,远近却无不知名。

  荒铺儿正好面对着一望无边的芦苇荡,荒铺背后,是两座圆顶的大土丘,丘上满生着枝干清奇的古树。荒铺的主人也算是个怪物,人是个又粗又短的矮个头儿,大班顶,罗圈儿腿外加八字脚;这倒不甚稀奇,奇的是这个滑稽老头差了一个鼻子,脸上只有一块平坦的刀疤。疤里凹进去两个黑洞洞,估量着那就是鼻孔。

  没等雷一炮打号子架车,那个没鼻子的矮老头儿就系着围裙,两手叉腰迎在铺前的大榆树下面了。

  “我说我的耳朵还不算聋,嘿嘿,早半个时辰我就听盐车吱吱唷唷响过来了的,我那老伴儿还骂我疑神疑鬼呢!真是,这可不是六合帮的盐车吗……向老三,好小子,我这老眼不识人,只认得你一个人!”老头儿打着宏亮的嗓门儿,开心的迎客,又赶过去,在关八爷手里牵过牲口,转脸朝大榆树干的铁环上栓。

  “呵呵,你这个老没鼻子的!你专门爱讨人便宜,”向老三挤着眼:“你说你老眼不识‘人’,偏识得我?——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你还是向老三呀!”没鼻子老头笑得嗨嗨的,一面央客进屋。

  “那雷一炮,”关八爷招呼说:“烦两位兄弟带上嘴子,高处开开亮去!”(意指观风望哨。)

  没鼻子老头这才退后两步,仰起脸,手招在眼眉上,像仰望一座山样的打量着关八爷;在没鼻子老头的眼里,关八爷可真像是座山了。这人不像是走私盐的枭子头儿,可不是?没鼻子老头儿看出来,论人品,论气度,多少年来这间荒铺里没款待过这样的客人;他的身材在十几个大汉里算是最高的,两只厚敦敦的肩膀真能担得山,可就没有那帮掌车的那般野气;他头上的黑熊皮帽子,帽顶镶着极珍贵的水獭皮,传说雪花都不朝帽顶上落;他一身玄缎的长袍斜对角掖在黑缎的腰绦里,露出银色貂毛里子,绦两面插着两把全新带烤蓝的匣枪,两只皮靴的软带上,插着八把雪亮的小攮子,他红涂涂的那张长方大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霜寒味,尽管两道又浓又长的眉下两只温厚的眼,总带着似笑非笑的样儿,可一看多了,就有点儿逼得人打寒噤——想到堂上供着的关公。

  “我说,您这位可是初走这条路罢?我总觉着有些眼生。”没鼻子老头儿说:“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

  “啊!”关八爷笑起来:“没鼻子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您还记得当年罗老大领的六合帮里拉车的小子关八么?”

  “关八?……”老头儿自言自语的想着,终于苦笑着说:“您可甭见怪,我着实记不起了,不过贵帮的罗老大我忘不掉他,那宗惨事发生之后,万家楼的保爷捐的棺,连马兵一总四十二,全葬在七棵柳树附近保爷的地上,每逢鬼节,我跟我那老伴儿,还都赶去烧帮纸呢!”

  没鼻子老头儿一提那宗往事,关八爷脸上的笑意就冻结住了,多少年如一晃眼,七棵柳树下遍地的横尸的惨景浮在心里就像昨天一样。当初立誓要找出通风报信的主凶来,但直至如今,罗老大跟那伙惨死弟兄的冤仇还没得伸,提起来,心头就起了一阵隐痛。

  小荒铺的客堂是用些削过的树枝编排成的,四面都是长窗,屋里虽设有三张方桌,禁不得十七条汉子一涌,也就挤得满满的了。

  “嗳,没鼻子大爷,有吃的,全都替我端的来,”向老三说:“好歹吃些好上路。”

  “倒宁愿好歹喝些,”大狗熊也着眼珠儿:“我说没鼻子大爷,有酒么?有了全给我拿的来罢。”

  “总还算有点儿窖藏的。”没鼻子大爷摸着大班顶:“你们这算是腿快,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来过,怕连酒坛子也给啃了呢!”

  “四判官那伙儿常来光顾您的酒铺儿?!”石二矮子伸长颈子说:“那您这买卖还能做得?!”

  “有什么做不得?”没鼻子老头反问说:“谁喝我的酒,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钱……我可再没有另一只鼻子让土匪去割了。当年他们抬财神,错把我给抬了去,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没答允给他们半个子儿,反而白吃了他们一个月饭。土匪遇上我,他们拿我也没办法;即使他撕肉票,至少也得贴卷芦席钱罢?”

  “老头儿,甭在哪儿耍贫嘴了,”门廉儿一掀,外间伸进来一只短而肥的白手,扯着没鼻子大爷的后衣领一拖,就把老头儿拖出去了:“快来帮我抱酒坛儿,我好去张罗野味呀!”

  “没鼻子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向老三缩缩脖子:“就怕他家里的这只母老虎!”

  大伙儿全哄哄的笑开了……一些粗豪惯了的野汉子,只要桌上有肉,杯里有酒,就会拿忘情的哄笑驱走不快意的东西,两杯落肚,好像连外间落架的盐车和霜寒遍野的长路也给甩到脑后去了。小荒铺里的陈酒醇得打滑,荡产的野味溢着香,再加上没鼻子大爷夫妻俩那种有趣的殷勤,难怪大伙儿敞开豪兴的了。

  可是在各人当中,只有关八爷另有怀抱,他连饮了几盏闷酒,手把着空杯旋转着,从晃动的人头上放眼望出去,古树还是古树,芦花还是芦花,这小荒铺里的一切全没改样儿,只是日子淌过去十来年,眼前的这群兄弟可不再是当年六合帮的那些兄弟了。

  不错,双枪罗老大够得上是条义勇汉子,可也就着性子烈,胆量大,屡次栽倒税卡上的人,才种下杀身之祸,一群弟兄埋下去了,算得什么呢?!空留下江湖上几声赞叹罢了,那些人的家口,有的在南,有的在北,两眼漆黑忍饥挨饿的前途活像一张钉板,谁有那么大的能为,能挑得下那付重担?!所以关八呀!关八。还是古人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大英豪!”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