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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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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芸留德强吃过饭暖和暖和再走,可是德强固执地拒绝了。 她留恋不舍地一直把他送到村外,反复地嘱咐他一路要谨慎,赶快找母亲去。直到德强的细小身躯被山挡住以后,她才走回去。 太阳象个被水蒸气迷惘着的火球,离西山顶只有一杆子高了。淡紫色残散的夕阳光,无力地铺在雪面上。那冻硬的雪面反射出柔弱阴冷的青光。成群的雁队,摆成人字形,咕咕呱呱地叫着,逆着朔风,向北方飞去。风可真大,掀起一层细沙般的雪粒,摔打到光秃秃的枝干枒杈的大树上,白水条似的树枝发出欲折的呼救的哀鸣。只有那苍郁的松树上,虽然结满冰雪,但松针抖掉雪粒,露出葱绿的峰芒,无论多大的严寒,也冻不死它坚韧旺盛的生命。 德强是迎着风走,棉衣早被风吹透了,但他没感到冷,身上发散出的热气,抵御着外来寒流的侵袭。那冰雪粒吹打得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把毛皮帽檐用力往下扯,低着头向前跑一气,又转过身向后退着走一阵。 突然,咕咚一声,他一条腿插进冰窟里,身子扑倒在冰上。德强一看,是条小河结了冰,上面铺着一层雪,中流有个地方冰很薄,他只顾低头跑没看到,腿撞进去了。 德强咬着牙皱着眉,费好大事才把腿拔出来。棉裤摔破了,膝盖出了血,鞋子裤子湿了个透,骨头象被刀子钻进去一样刺痛。 德强痛得站不住,一腚坐下来。他非常生气自己的不小心。嗖嗖的北风吹着湿腿更痛了。德强忍不住,真想哭啊。可是哭给谁听呢?白茫茫的大雪山,一眼望不到边,连个人影也没有啊!听着松树的呼啸,就象在嘲笑他似的。这不是自己找的吗?埋怨谁呀!德强寻思一会,一看裤腿,快冻成冰了!他猛地爬起来,把眼睛一擦,更快地向前跑去。 “快跑吧,跑出汗就好啦。真的,越来越不痛啦……”他一面跑着一面想着,“哎呀!我卡破一点就这末痛,七子哥的伤口那样厉害,那更不知怎么痛哩!哎,我何不就近把药品赶快送给他呢?……对啦,一直送去!” 德强忽然停下来,把从鬼子身上摘下来的一颗小手雷,往怀里揣好,又弯下身紧紧鞋带,朝村东山的方向跑去。 山区里长大的孩子习惯山,如同从生下来就在海上漂泊的渔民的孩子习惯海一样。德强象山猫子似的,很快地从这个山谷溜到那个山沟,爬过一座山峰越过一道山腰,一会就到了东黄泥沟。 他站在一棵小松树后面,喘口气,巡视着周围是否有人。只见村庄上空一片灰茫茫的,和村边的山连在一起,看不见人迹,听不见声息,只有偶尔几声枪响,划破雪野的寂静。 德强加快脚步向石洞走去。他越来越紧张,心噗嗵噗嗵跳起来,他见到雪被踩的稀乱,象是有很多人来过。他更加快了脚步。 黄昏的降临总是阴沉沉的。太阳已下去一半,散雾弥漫大地,昏暗的日光在给黑暗让位。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卷刮着枯草和雪片。 德强不由地打个寒噤,牙齿格噔格噔在打响,浑身象在抽筋:一滩滩黑糊糊的东西显在眼前,他低头一看,是血溶化了雪,时间久变成黑色了。一块块人肉人骨头散乱遍地,金黄色破碎的呢子制服的残片,带钉子的破烂皮靴,就象是死去的尸首没埋好,被一群狗子扒出来撕吃的一样,沾污了这块盖着洁白的雪的黄色土地。 德强猜到这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敌人留下的代价。但他一想,是谁打的呢?他再抬头一看,发现那炸塌的地洞。一切都明白了!德强急促地呼吸着,急跑上去,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洞前,注视着从高处卷来的掩埋着洞穴的白雪。这样好一会,德强才慢慢从怀里掏出白芸给他用白绷带包起来的药,看着看着,一腚坐到石头上,眼泪开始往下淌,接着抱住药品,大声地痛哭起来!悲痛使孩子忘记了一切。 一小队巡逻的敌人,闻声赶来。 等德强听到响声抬起头,敌人已冲到跟前了。两个鬼子呼哧呼哧地扑到他身边,就要动手抓。德强一头从敌人胳膊缝里钻出去,飞快地窜进山沟,向山上猛跑。 也许敌人欺他年小,也许敌人是想抓一个和八路军来联系的活口,他们不放枪,只是呜哇地叫着追。 不知怎的,是心太慌,是掉进冰里的那只脚冻麻木了,还是跑路太多累坏了?德强这时跑起来很费力。 敌人越追越近,只隔几十步了。 德强连头也来不及回,一边跑一边掏出手雷,急转身,用力摔出去。轰的一声,一个鬼子应声倒下去。 趁敌人趴下和烟幕的遮蔽,德强一头钻进稠密茸茸的大松林里…… 【第六章】 度过几天几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们开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同花子拖儿携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里比别人更加重一层负担。几天来,她吃不下饭,几个夜晚,她不曾合眼。并不是跟前的孩子闹的她不得安宁,而是担心着不在眼前的儿女,担心她觉着和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姜永泉,还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们。每当听说发生了战斗,听到枪声,她——母亲的心,就收紧起来,一直到发痛。她有时埋怨自己不该让孩子们离开她。可是她眼见只因孩子们去参加了战斗,才能使这末多男女老少安全的活着,她心里又觉得孩子们做得对,应该让他们去。如果她的儿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会感到是羞耻。她只盼望他们别遇到不幸,希望他们只有胜利没有死亡。 两个牺牲的民兵抬来了。死者的父母妻子发疯地痛哭着,人们都流下泪。母亲也哭了,悲戚伤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觉得她们太可怜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毋宁把这种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好,她自信自己不会那末可怜,她会忍受下来的。这大概是她的怜悯心过于强烈的缘故,事实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说不定她会更悲痛,简直无法活下去。 当德强赤着脚、流着血,一只裤腿冻成冰棍,浑身象个雪球似的跑来时,母亲心里一阵酸楚疼痛。可是儿子却一点不显得难受,倒兴奋地讲述他们怎样打鬼子的事,骄傲地说着他用手雷炸敌人救出自己的经过。他似乎是在闹着玩,而不是在和凶恶的敌人打仗。这使母亲也受到胜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们都称赞夸奖她儿子,使她也觉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妇的死讯,唤起人们更大的悲恸。母亲几乎痛哭失声,她越发觉得好人死的太多了,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担心子女和人们的命运。慢慢地,她把这一切转为痛恨。没有鬼子汉奸,哪会有这些不幸呢?! 人们离村还有好远,就嗅到了潮湿的硝烟气味。他们越来心收得越紧,越加快脚步。渐渐听到人的喊叫声,火烧柴草的爆裂声,水的拍击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村里成了火海,浓烟弥漫,人们急涌进来。 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有的在房顶上、墙头上、院子里,紧张地救火;有的从屋里穿进穿出,抢救东西。 母亲看着那些战士们,身上冒着烟,着了火,忙得满脸都是汗,心里很感动。在这些人里面,她发现了姜永泉。 从一个胡同里抬出一条门板,上面躺着一个蒙着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亲才认出,那个拦腰捆着子弹带、肩上斜背着大枪、抬着门板一头的人,原来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下地,松快多了。 人们哭哭啼啼参加进救火的队伍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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