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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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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轻轻坐到炕沿上,把老头子的被边压了压,免得透进风去。她的眼光,停滞在陈旧的被面上那朵蓝白色的菊花上。她心里在想:“为着什么受这些闲气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个老婆子什么事呢?”可是这委屈的念头在她心里只是瞬息闪过,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们来了一定要祸害人,她马上又可怜这个守在家里等死的老人,她要劝他逃出火坑,何况又是女儿和姜永泉叫她来劝的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她怎么能拒绝他们要她作的事情呢? “四叔,好点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没有病。”他粗声粗气地说,可软和了些。 停了一会,母亲看着屋里的粮食和东西,说:“四叔,鬼子快来了,东西也不藏一藏?” “我不藏。反正咱也没要人家的。” 母亲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没有要王唯一的粮食,没收王唯一的那些粮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粮,其余的分给了缺吃的穷人。这老头子也是分粮的对象,可是他不要。他说,不是正道来的食,宁肯饿死也不吃。 母亲这时也不去同他分辩,只是说:“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抢。” “哼!我就不信。” “四叔,你就没听说鬼子做的坏事?” “我没见着,我不信。” “王唯一和那帮二鬼子在时,你也不是不知道。” “哼,大队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关乎咱百姓什么事。你们是干部,你们跑。跑,这个天还不是冻死。闹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亲抑制不住心里冲上来的愤怒,她的手有点发颤了。这个执拗顽固的老头子,净讲一些气人的话,她把准备向他陪不是的话,全忘掉了。但她为完不成女儿和干部们的期望、说不动对方的心,心里也很难过。 “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象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象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颤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象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辇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被母亲制止了。嫚子见哥姐在吵嘴,就“妈妈”“妈妈”地叫起来,母亲抱着她,笑着说:“怎么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妈走啦?” “不,跟妈妈,跟你。”嫚子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喃喃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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