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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老吕,想必你看到家兄的死了吧?难道还不明白,要让这些穷小子长期当政,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这些在他们眼里是‘身上不干净’的人,早晚不都要被清算吗?我王柬芝为什么看着哥哥的墓头还没长上草,就去向杀他的人献殷勤呢?对了,我们要搞垮他们。能,完全能!要相信汪总裁的卓越领导和精辟的见解。他早说过,日本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共产党。还不明白吗?这山区是胶东共产党的老窝,他们赖以图存的命根子。所以,我们这些国家的栋梁——国民党员们,不能坐视待毙,而要行动起来!嘿,老吕,脑子清醒些吧!等我们胜利了,毋庸说你那个小小的书记职位,就是当区长、县长,又有什么不可呢!哈哈……”

  “哈哈……,宫少尼跟着笑了。

  吕锡铅脸上的苦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过了一会,王柬芝又苦恼地说:“唉,不知怎么闹的,电台就是沟不通,真成问题。你们去都不合适,哪里能找个适当的人去联络一趟呢?唉……”

  忽然,门响了。他们有些吃惊。宫少尼打开门,见是长工,才松口气。王柬芝一股怒气冲上来,可马上又笑了,说:“是长锁呀,坐坐吧。”

  王长锁一见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要退回去,听东家这末一让,忙陪笑道:“啊,是先生们哪!咱是来问问校长,明儿村上要大车送公粮,咱去不去?”

  王柬芝早对家人声明过,不准叫他二爷、东家或掌柜的,一律称校长。王长锁说罢,他忙答道:“嗨,这还用问,抗日的事嘛,咱还能落后!去,一定去!”

  王长锁一出门,宫少尼狠狠地盯他一眼,轻蔑地笑笑……

  他忽然心里一亮,对王柬芝说:“哎,叫这家伙去怎么样?”

  “你傻啦,他能靠得住?”

  宫少尼却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笑得有故。

  十四年前,正在牟平城念书的王柬芝,被还没死的父亲叫回家成亲。

  他,一个年青的花花公子,城市里那末多风流女人,早迷惑了他。何况他正在一天一封情书,向那个卖弄风情摆身价子的县长小姐求爱呢?可是他拗不过固执的父亲,结果和一个没落地主家的闺女成了亲。

  他是那样轻蔑她,讨厌她,没住几天就走了。王柬芝根本不承认自己有老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位可怜的千金小姐,就这样完结了她在闺秀中的美妙梦景。她守着这座阴森高大的住宅,是多末空虚和孤寂,多末阴冷和痛苦!家里除去一个快老死已不管事的公公外,什么别的人也没有了。她是唯一的主人。她无聊地和狗讲话,找猫作伴。她深深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渐渐她埋怨父母不该把她嫁给这样的富人家,她仇恨这个有钱少爷的无情。她甚至想到不如跟个穷人好,有个人做伴,就是苦,也比这年青青的守活寡好受啊!她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比她好过,她是个最不幸的人了。

  她慢慢地注意到年青力壮的长工王长锁。开始她是从窗口上、门缝中窥看他那赤臂露腿的黑红肌肉和厚实粗壮的体格。后来借故同他说话,吩咐他做她目光能及到的地方的活计,再后来,她索性不要他上山,专门替她照料家务。

  王长锁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整天连句话都不肯多说,他忠厚淳朴得有些迟钝。他作梦也没想到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年轻女主人会注意到他。他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老婆。

  然而,炽燃在女人心头的野性情火,使她愈来愈大胆的进攻了。这老实人初发觉时,立即逃避,他以为她是在戏弄他,他不相信她心里会真有他,搞不好她会把他一掷,他就要立即粉碎。但受苦人善良的同情心是强烈的,这心情象虫子一样悄悄地爬出来,他感激她,同情她……

  一个大风雪的深夜里,王长锁披着衣服到马棚里去给牲口添草。突然,一个黑影扑到他身上,伏偎在他怀里。他一时吓呆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没有叫起来,嘴张不开;也没把她推开,他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屈服了,做了她的俘虏……从此以后,每当夜静更深的时候,王长锁就偷偷地溜进女主人的屋里。她正在等着他。

  他们幸福欢乐过后,都会一齐感到前途的可怕,充满了恐怖。这时,她就说:“不要怕,咱们就这样过下去。他反正是不回来了。唉,又有什么法子啊……”

  不久,有了孩子。天哪,怎么办呢?自古有多少私情的男女,都是为有了孩子而败露惨遭丧命的呀!正在他们惊恐万状的时候,老公公死了,王柬芝回来送殡,住了几天又走了。她欢喜极了,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了!因为她可以把孩子说成是王柬芝的,能轻易地遮盖过去了。就这样,把杏莉生下来了。而以后,一有了胎就打掉……

  看来,他们是多末残忍呐!可是感情使他们难分,社会逼使他们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他们在表面上还是主仆关系,实际上却起了变化。她觉得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

  宫少尼来当教师了,这位年青的表弟看上了这位表嫂。

  她虽是三十几岁的人,可并不显老,她还很漂亮,太阳很少晒到她那白嫩细腻的皮肤,她有着蛋形均称的红晕脸孔,在月牙儿似的淡淡眉毛下,藏着一双细眯着的秋波闪闪的眼睛,她那袅娜的身躯,突出的胸脯,纤细的小手,就连前额和眼角上细细的条纹,在表弟看来,都是故意生出来迷人的。他想,这样守着这末多年空房的女人,一见他这样年青风流的美男子,还不象苍蝇见到血,赶都赶不走吗?

  可不料,宫少尼碰到几鼻子灰,几乎使他倒了霉。他又羞又怒,又恨又恼,就越眼馋心痒。但无隙可乘,又怕闹出事来,只好忍气吞声,暗找孔子钻。当宫少尼发现她已有情人时,越发加上个醋字。可是他不舍得把她损害——这在他来讲实在不难,只要向王唯一讲一声,就要了他们的命——却又一直插不上手。现在他笑了,心里涌出一个美妙的圈套,这圈套足以使那美人儿,不能不投向自己的怀抱。

  宫少尼知道表兄不爱妻子,外面另有女人,但是前几年在外面跟从王柬芝的经验,使他更明白表兄是个奸诈的人,假如照直说出自己的圈套,可能会对自身不利。所以他只藏头露尾地把表嫂和王长锁勾搭的事说了几句,他说的是那末含糊,那末巧妙,连吕锡铅也听不出个头脑来。但从王柬芝时时抬眼向他望着的表情上,他知道表兄听懂了,渐渐地表兄脸上泛起那熟悉的阴冷的微笑,这是他决定什么主意的预兆。啊!表兄可能和自己想同心思了。其实宫少尼对王长锁并没有寄于什么太大的希望,他只不过想借此达到占有表嫂的目的。宫少尼哪里知道王柬芝却抓住了一根重要绳索,这条绳索把王长锁和杏莉的母亲,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自从王柬芝回来后,王长锁早不敢同杏莉母亲来往了。杏莉母亲一天到晚愁颦着眉脸,偷偷地哭泣,在王柬芝面前,还要做出高兴的样子。她希望他快点走,永远别再回来;可是看情形他倒要长久住下来,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啊。她一点法子也没有,惟有在看到她和王长锁的命根子——杏莉时,才感到慰心些。对于社会的改变,她一点也不关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同外界没有联系,这末多年的高大围墙隔离着人们的声音传进来,遮住阳光射进来,她在背光的阴暗处,悄悄地悲哀地打发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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