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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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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忽然响起一串笑声。(谁在笑?笑谁?)笑声似浪,从四面八方涌来。笑是深红色的,含有恐怖意味。(我在等什么?等奇迹;抑或上帝的援手?)我完全不能帮。助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梦幻似的境界中;又仿佛走进了人生的背面。笑声依旧不绝于耳,犹如浪潮般冲过来。不要太阳,也不要月亮,用手挡住过去之烟雾,更无意捕捉不能实现的希望。我接受笑声的侵略,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我欲认清当前的处境;但是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忽然消失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些不规则的现实?) 我觉得好笑。然后霓虹灯开始向路人抛媚眼。我的头,好像一块布,放在缝纫机的长针下面,刺痛得很。(奇怪,我怎么会躺在人行道上的?这些人为什么围着我?我做过些什么?我躺在这里多久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兜圈子。我勉强支撑起身子,头部剧烈刺痛。我知道我喝醉了;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周围有一圈眼睛,犹如几十盏探照灯,全部集中我的身上。(我是猴子戏的主角,必须离开这里,我想。)挪开脚步,这士敏土的人行道遂变成弹弓了,软绵绵的,不能使自己的身子获得平衡。(我在这里一定躺了好几个钟头,但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抬起头,游目四顾才知道那是张丽丽的寓所。于是我想起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我心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摇摇头,想把混乱的思想摇得清楚些。我立刻记起了那句话: ——我不认识这个酒鬼!她说。 没有一件事比这更使我伤心的了,我得问问清楚。走上楼梯,按铃,门开一条缝。一个女佣模样的人物问我: ——找谁? ——找张丽丽。 ——她出街了,不在家。 说罢,将门关上。我第二次按铃,因为我听到里边有麻将声。门启,里边走出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纱厂老板,我见过。 ——找谁?他问。 ——找张丽丽小姐。 ——她已经嫁人了,请你以后不要再走来噜苏。 我坚持要跟丽丽见面。他脸一沉,拨转身,回入门内,愤然将门关上。我又按了两下门铃,但是这一次,走来开门的却是两个彪形大汉。 【39】 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了别人的作品。 过两天,另外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了别人的作品。 在这个时候,只有一样东西最需要:酒。 酒不能使我获得快乐;但是它能使我忘记痛苦。我曾经大醉过两次,想喝酒时,发现酒瓶已空。 没有钱买酒,也没有勇气向麦荷门商借。酒瘾大发时,竟伏在桌上哭得像个婴儿。雷老太太问我为什么流泪,我不说,我不能将心事告诉她,惟有流泪。 没有酒,等于铁笼里的狮子,闷得连骨髓都发软。雷老太太一直在捕捉我的意向,始终没有想到我在发酒瘾。我心烦意乱,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思想:斗室就是笼子。闷得发慌,我必须出去走走了,因为身上还有一枝派克五十一型的金笔。走进大押,当了十五块钱。然后是一杯白兰地。 举杯时,手在发抖。那一口酒,等于镇静剂,紧张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 我在跟谁生气? 我责怪自己太低能,无法适应这个现实环境。我曾绎努力做一个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差点饿死。为了生活,我写过不少通俗文字,却因一再病倒而触怒编者。编者的做法是对的;我惟有责怪自己。 今后的日子怎样打发? 找不到解答,向伙计再要一杯酒。我不敢想,惟有用酒来麻醉自己。我身上只有十五块钱,即使全部变成酒液喝下,也不会醉。我不知道,继续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我想到死。 【40】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风拂过,海水作久别重逢的寒暄。大货轮载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小心惴惴地从鲤鱼门驶过来。有人兴奋得流了眼泪,却未必是悲哀。 太多的大厦令人有凌乱感觉。 渔船载失望而归,渡轮最怕桥梁的蓝图。一切皆在求证,其实所有的实物俱不存在。 保守派仍爱小夜曲。 有些不懂抽象画的人,以为蓝色堆在画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对抽象画一知半解的人,却在鼓吹抽象匦。 向毕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现,我们看到许多内在的柱子。 好的诗,决非铅字的堆砌。写“第五季”与“第十三月”的坏诗人太多了,结集在一起,专向子宫探求新奇,终于成为文坛的一个帮派。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这时候,跳海的念头已消失,我变成风景欣赏者。 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只眼睛曾见过剪落的发屑。打一个呵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窥伺感情怎样被切成碎片。 走进思想的森林,听到无声的呼唤。朋友,当你孤独时,连呼唤也是无声的。 忘不掉过去。 过去的种种,犹如一件湿衣贴在我的思想上,家乡的水磨年糕,家乡的猥亵小调。有一天,我会重视老家门前的泥土颜色。 我欲启开希望之门,苦无钥匙。 我们一直重视文学,连我们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现在为止, 我们还不能确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谁?《醒世恒言》的作者是谁? 《续今古奇观》的作者是谁? 恩情冷却了。希望凝结成冰。海水虽蓝,予我以憎厌的感觉。 自杀据说是懦夫的行为,但也需要勇气。 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艳得很。茶杯上的雕纹,自然不是艺术。我看见熟读唐诗的人,神往在路边的广告牌中。 忽然想起一张唱片的名字:《香港的声音》。 两个美国水兵站在街边纵声而笑。 ——听说玛丽亚到墨西哥城去了? ——是的。 ——真可惜。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一点酒的话,她就不会嫁给那个墨西哥人了。 ——是的,那天晚上你不该喝那么多。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钻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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