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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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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又有两家报馆派人走来跟我接洽,要我为他们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以及《刁刘氏的世界》之类的黄色故事新编。我不想过分虐待自己,只好婉辞拒绝;但是他们将稿费提高到千字十五元,还讲了不少好话。 我的自尊已恢复,然而又极悲哀。我从十四岁开始从事严肃的文艺工作,编过纯文艺副刊,编过文艺丛书,又搞过颇具规模的出版社,出了一些五四以来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如今,来到香港后,为了生活,只好将二三十年来的努力全部放弃,开始用黄色文字去赚取骄傲。 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因为生活渐趋安定而庆幸;一方面却因强自放弃对文学的爱好而悲哀。 写黄色文字是毋需动什么脑筋的,不过,兴趣不在这上面,容易变成负担。 过年时,麦荷门没有跟我见面。当我接到旅居法国的一位老作家的来稿时,不得不亲自到麦家去找一次荷门。 这是一篇论文,以一位中国小说作者的立场研究“反小说派”的理论,写得非常精彩,实为近年少有的佳构。 麦荷门见到我,眼光里充满敌意。我知道我们之间已隔着感情上的铁丝网,暂时无法撤除。我将那位老作家撰的论文交给他,加匕这么几句: ——这是一篇有精辟见解的论文,对沙洛特、都亚苏诸人的“反小说派”作品加以审慎的批判。作者认为“反小说派”的主张写出人类的内在真实,是极有价值的看法。不过,在表现手法上,譬如主要人物没有姓名,用几何学的名称去描写风景等等,似乎仍在实验阶段。纵然如此,他们的“革命”也不是完全孤立的。我们仍可从他们的作品中找到乔也斯、纪德、福克纳、甚至沙特的影子。 说完这番话,将稿子递与麦荷门,荷门看见题目,又翻了一下。然后将稿件放在茶几上。 耐不住难堪的静默,我问: ——“创刊号”的稿件该发齐了吧? ——还差一两篇结实的论文,你现在拿来的这一篇,正是杂志最需要的。 ——内容方面是否能够维持一定的水准? ——创作部分比较弱一些,几个短篇小说全不符理想。 ——好的小说可遇不可求,只要不患“文艺幼稚病”,也会产生一点作用。 麦荷门似乎对《前卫文学》已不像先前那么起劲,说话时,口气冷得像冰。 (我应该走了,我想。)正欲告辞时,他提出这样一个询问: ——听别人说,你最近替四家报纸写黄色文字,有没有这回事? ——有的。 ——这是害人的工作。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写? ——为了生活。 ——恐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吧? 我叹口气,无意置辩。事实上,如果麦荷门不能了解我的话,那就不会有人了解我了。香港这个社会的特殊性,非身受其苦者很难体会得到。在这里,有修养有才气的文人为了生活十九都在撰写通俗文字;但是荷门却不肯体谅我的苦衷。我还能说些什么?除了叹息。 离开麦家,感情在流血。(也许酒是治疗创伤的特效药,我想。)我走进一家酒楼。 有一出悲剧在我心中扮演,主角是我自己。 上帝的安排永远不会错。 年轻的女人必虚荣。美丽的女人必虚荣。贫穷的女人必虚荣。富有的女人更虚荣。 但是上帝要每一个男人具有野心。 丑恶的男人有野心。英俊的男人有野心。贫穷的男人有野心。 富有的男人更有野心。 我已失去野心。对于我,野心等于残烛,只要破纸窗外吹进 一丝微风,就可以将它吹熄。 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必会失去所有的凭借,我必须继续饮酒,同时找一些虚伪的爱情来,当它是真的。 我到中环去送稿,有意喝些酒,结果走进了一家西书店。我对文学已灰心;但是我竟走进一家西书店。企鹅丛书出了很多文学名著。像格拉夫斯的《我,克劳迪亚》,V.吴尔芙的《前往灯塔》,汤玛斯·曼的《魔山》,乔也斯的《都柏林人》,莫拉维亚的《罗马故事》,纳布哥夫的《短篇小说集》……等等,都很便宜,三四块钱就可以买一本。此外,新书也不少,其中不乏佳作,特别是格兰斯登的《福斯特》与贝尔的《福斯特的成就》,对这位《往印度》的作者有极精辟的分析。 一个女人如果看中了心爱的衣料,只要手袋里有足够的钱,一 定会将它买下的。 一个文学爱好者如果看到了心爱的书,只要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一定会将它买来的。 《福斯特》与《福斯特的成就》定价不算贵,前者仅五元港币,后者稍贵,亦不过二十五元。 然而我没有买。 走出书店,我忽然感到一种剧斗后的疲倦。魔鬼与天使在我心房中决战,结果魔鬼获得胜利。然后,在一盏橙色的饰灯下,我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 (如果别人不能原谅我的话,我不能不原谅自己。) 今后必须将书店视作禁地,家里所有的文艺书籍全部送给麦荷门。如果麦荷门不要的话,称斤卖给旧书店。 我必须痛下决心,与文艺一刀两断。将写作视作一种职业,将自己看成一架写稿机。 这是没有什么不好的。最低限度,我不必担心交不出房租,更不必担心没有钱买酒。——虽然我已无法认识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我变成一条寄生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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