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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麦荷门很失望。麦荷门对现阶段的新诗也缺乏信心。

  (如果他对新诗认真感到兴趣的话,在动手写作之前,有许多文章是必须仔细读几遍的。譬如说:布鲁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

  经过一阵静默后,麦荷门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

  ——你现在只剩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盘了。

  ——是的。

  ——单靠一个长篇的收入,很难应付生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一没有别的计划?

  ——计划倒有,不知道行得通不?

  ——什么?

  ——我想写一些孙悟空大闹浅水湾,或者潘金莲做包租婆之类的故事新编,投寄到别家报馆去。听别人说:这种东西最合香港读者胃口。

  ——不一定,不一定。

  麦荷门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样做是自暴自弃。(我想:他还年轻。)我举杯,将酒一口喝尽。

  这患了伤风的感受。这患了伤风的趣味。猫王的《夏威夷婚礼》散出一连串Z字形的音波。希望是烛台,划火点燃,照得怯虚的目光摇晃不已。有卖马票的女孩想赚一毫子,感情与理智开始作一个回合的摔跤。麦荷门笑得很天真,那是因为我有了吝啬的踌躇。然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现代社会的感情是那样的敏感,又是那样的错综。

  不知道什么时候与麦荷门分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长镜前。两只眼睛与镜子里的惊奇相撞,我见到了另外一个我。忽然想起笛卡儿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镜子里的我会不会“思”呢?思是属于每一个个体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虽然我们的外形是完全一样的。多么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确有点古怪。)我的感觉已迟钝,偏又常用酒液来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无法领悟真实的世界,只好用迟钝的感官去摸索一个虚无飘渺的境界。于是有了重读柏拉图著作的渴望,走去书架,遍找不着。我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坏书,但是好书也不多。大部分好书都在酒瘾发作时,秤斤卖给旧书摊。我的书架上没有柏拉图的作品。我的书架缺少书籍。(我的书架依旧是思想的乐园,我想。)尤其是醉后,我的思想在这乐园中散步。,(祈克伽德住在“大观园”右邻,他曾经托人带了一封信给林黛玉,说是人类的根,种植于他内在的精神中。不过,这个根,在他诞生之前就开始凋谢了。当他死了之后,他的根才种在泥土里。所以,黛玉将花也葬在泥土里了。这样做,是不是想教自己的灵魂假借落花而生根?那是谁也不得知的事情。)

  冬冬冬,有人敲门。

  司马莉站在门口,浓妆艳服。

  ——出街?我问。

  ——刚回来。

  ——有什么事?

  ——想跟你商量一个问题。

  关上门,拉开凳子让她坐下。她的眼睛,是印象派画家笔底下的杰作,用了太多危险的彩色。

  ——还生我的气不?我问。

  她摇摇头。

  我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不能用理性去捕捉真实了。当她的柔唇忽然变成一个大特写时,我止不住内心的怔忡。一个可怕的意念产生了,但立刻从迷漫中惊醒。她说:

  ——他们出去打牌了,不会这么早回来。

  ——不,不,你才十七岁!

  司马莉露了一个厌世老妓式的笑容,婀婀娜娜走到到书桌边,从桌面拿起我的那包“骆驼”烟,抽出一枝,点上火。我必须保持清醒,我想。)她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依旧是厌世老妓式。我有点怕。

  烟圈喷自她的柔唇,涂在我的脸上。我跌入朦胧的境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捕捉我的理性。利己主义者的欲望似火燃烧。年轻的感情等于未琢之玉,必须用纤细的手法,小心解剖。我无法分辨: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魔鬼?抑或她有一对蛊毒的眼睛?这不是爱情。十七岁的女孩子未必需要爱情。她需要游戏;一种只能在梦境中出现的游戏。

  (抵受不了蛇的引诱?吃了那只毒苹果?)

  我变成会呼吸的石头。

  ——怕什么?她问。

  ——你才十七岁!

  她笑了,笑声格格。

  ——你比那些男孩子更胆怯!

  ——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将长长的烟蒂扔出窗外,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霍然跳起,走去斟了一杯酒。

  四周皆是“火”,我感到窒息。

  忽然有人用钥匙启开大门。

  忽然有皮鞋声从客厅传来。

  忽然有人用手指轻叩我的房门:

  ——亚莉,快出来!你母亲赢了钱,请你吃宵夜!

  司马莉霍然站起,橐橐橐,走去将门拉开。司马先生咧着嘴,笑眯眯地说:

  ——亚莉,你阿妈今晚手气特别,赢了不少钱,我们一同到“丽宫”去吃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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