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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卷四 花雨·思念

  水声响动,田田莲叫荡出了一艘小船来。九月里水蓝的一片天,一塘水。

  燕娘坐在船头,荡着桨,摘了一衣兜的莲蓬。

  “喂,那人!”

  她沉下脸唤了声,向岸上的他,飕的,掷了过去。他抬抬头,手一抄,把好大的一颗莲蓬轻轻地接了过来,眉头皱了一皱,说:

  “这小祖宗,又睡着了。”

  “别让他睡啊。”

  “嗯?”

  “一晚上睡不着,会闹!”

  他笑了笑,两个指头一揑擗开了莲蓬,剥出二十颗莲子,往嘴里,丢了一颗。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了甚么似的又朝燕娘咧开了嘴巴,笑了笑。

  “你笑甚么啊?”

  他摇了摇头,呆呆地坐在水塘边一株柳树下,抱着哥儿,纳着凉。才满了月的一个小东西,红噗噗的脸,周身裹着一条花缎子小被褥,爸爸怀里,睡熟了。大男人搂着一个小男娃娃,燕娘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么?”

  “没有啊。”

  “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晚——”

  燕娘心头一热,那张脸,红了。村口这一片大水塘静悄悄地,四下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向晚时分,只听见塘边那一座水车喀喇喇自管转个不停。

  “回家了吧,那人,天要晚了。”

  “我等你。”

  “你——不去跟我娘说一声?”

  “你去,丈母娘,她不喜欢我啊。

  “好女婿”

  “哟——”

  “你怎么啦?”

  “麻雀在我头脸上拉了屎!”

  青天里,一声响亮。燕娘哈哈大笑起来,打起桨,把小船掉了个头,泼刺刺一声往那满塘亭亭绿绿荡了进去。忽然又回过了头,忍着笑,从腋窝里摸出一块花手帕来,打了两个结,隔着一片塘水撂了过去.

  “把脸擦干净了吧。”

  *

  从娘家回来,夫妻俩走在路上。太阳快下山了,满天归鸦,长空里刳刳刳地聒噪个不停,一声声,叫断人的肠子。燕娘挽了个包袱静静地跟在他身旁,心里说不出的平安,欢喜。那人,他抱着孩子自顾自走在前头,高高的个子,一面走,一面拍着哥儿身上的小被褥,抬起头来,望着天,不知想起了甚么心事 ?记得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看见他,摊开衣襟,把一个蓝布包袱兜在肩上,走过她家门前那一片大水塘。三月天,塘边一带绿水柳林子,早开了花。遍路的柳絮,纷纷扬扬,风起了,彷佛下起一天白茫茫的大雪来,一团团,一球球,只管撩着他的脸,拂着他的衣裳。燕娘扶住了篱门,心里,可就痴了,人走后,张望了半天。人说,他是镇上有名的泼皮。他娘鲁家婆婆都快五十了才生下了他,三房独祧,单传的一个儿子。从小人又聪明,胆量又泼。有一年庙会,人说,他吃了酒,迎神那晚纠聚了四五个大小泼皮闯进万福巷裹,闹翻了天,造下一个甚么孽来了,出门去,躲了两年。回到了镇上,倒变了一个人了,每天,站在门口,帮他娘照看绒线铺的生意,酒也不吃了。有个姑妈就把远房姑表家的燕娘说给了他,二十三岁结的亲。如今从娘家回来,燕娘安心地跟在丈夫身边走着,想着,抬起了头,侧过脸,望了望他。挺清秀的一张脸啊,抬得高高地。做父亲的人了,那神气还透出七八分的孩子气,不知那一天起,他瞒着她,嘴唇上留出黑嫩嫩一溜胡髭来,几十根,看着,像个军阀的小跟班。

  “那人!”

  “你有心事,一路不讲话。”

  “甚么?没有啊。”

  回家去,把这个胡子,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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