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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卷四 花 雨·大 水

  天蒙蒙亮,雨停了,河上却起了大水。朱小七趿起两只破鞋皮,踢跶,踢跶,走出了客店,一路打着连天响的呵欠。

  只见乌云满天。隔着七八十丈宽的河面望过对岸,石头砦上,好大一个镇市,静悄悄,这个时辰街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眼前黑滔滔一条河水天北流泻下来,断河头渡口,刷了个弯,溅起白茫茫千堆万堆水花。好一条咆哮的黑龙,哗啦哗啦地滚过城砦,一片乱石芦花,又往东翻腾了下去。

  “瞧这大水,三月天。”

  小七喝了声采,客店门口,风一吹,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这畜生!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我打!”

  小七呆了呆,脖子一缩,嗞起牙来蹦的闪跳到店门外。一回头,看见店家的女人手里捏着一根拨火的铁钳子,从厨房里,追出了店门。小七拖起鞋皮,一步,踢跶一步,慢吞吞走到了檐口,挨着墙脚蹲下来。

  昨晚冒着冷雨,黑天半夜来到了渡口。

  小七摸进了客店厨房,混过一晚,只想一早过了河到北菜市大街,慈恩堂,问那个外国大胡子乐神父,讨些杂活混一顿吃。这乐神父,不知那一国人,水蓝水蓝的一对眼珠子,玻璃球似的。见了小七,只管摇着头一口一声,孩子,孩子。“天上的父!”小七叹了口气,低低头往自己心口划了个十字。

  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天黑黑的,忽然眼前一亮,店家的女人挑起一盏风灯,走进了厨房。只见她打了盆水,灶旁一蹲就褪下了半条裤子来,溅溅泼泼,不知洗着甚么。小七,一时看得儍了。“这是那裹来的野狗!”妇人拎起风灯,晃了晃,往小七脸上照过去。“淫妇,大清早,干的好事啊!”小七蹦的跳起,一片声,嚷了开来。妇人一张脸吓了个白,丢下风灯跑出厨房去了。

  如今蹲在屋檐下,看着那婆娘荡起屁股走进了店门,朱小七,摸摸后脑杓子,翻个白眼往地上吐了口痰。

  “淫妇,我刨了你!”

  河面起了雾。

  哗啦哗啦大水中,看得见,河湾对面避风的乌篷船三四十艘,挨挨,挤挤地,寄泊在石堤下小小一个河塘里。石砦上,乱葬岗似的,黑沉沉好一堆灰瓦房子。野大的风四面八方流窜了开来,嘘溜溜地卷起城头一滚一滚的乌云,白萧萧,漫天芦花。那光景,彷佛天上观音老母死了,神道,菩萨,满天里哭出了声,呜呜咽咽,给哽住了喉头。

  “过不了河啦。”

  大清早给个恶女人赶出了门,野狗似的,抖索索在这风地里,又饿,又冷。小七咬咬牙,叹了口气,索性合起了眼皮抱住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凄凉地打起了盹来。

  好小七,他做了个梦。

  丽日中天,橐橐地踩上了河堤进得了镇来,一条石板大街,空荡荡。朱小七,他肩膊上挂着一副褡裢,敞开胸口,黑毵毵,亮出了两丛子胳支窝毛,走下南菜市大街。来到了镇心,万福巷,只见两个卖花的老婆子蹲在巷口,十来间门子上,三三两两,站着几十个满身红妆的姑娘,一对对眼睛,勾着他。“好姑娘,回头哥哥来刨你。”小七喝了声采,揑下嘴里叼着的纸烟,往街心,一挥,大跨步走进了巷

  口对面祝家茶店里。“来一下子!”他把手往两边一拨,赶开了闲人。一屋子的烟雾,蒸蒸腾腾,台子旁,挤着十来张汗湫湫的鬼脸儿。朱小七狠狠地呛出两口,一叠票子,摔到了台面上。做庄的一声也不吭,抬抬眼皮,捞起三个骰子,只听得豁唧唧一阵响了过去,骰盆子里,掷出了两个二,一个五来。“五猴可不好赶呀!”朱小七,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衔到了嘴里,雪白的两个袖口卷到腕子上,手一翻,三颗骰子滴溜溜转了开来。“豹子!”一屋子的闲人们哄然喝出了一声采,只见那墨绿墨绿的骰盆子里,娇滴滴地,开出了三朵梅花。

  小七忽然觉得头心一凉。“豹子!”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一盆隔夜的洗脚水,白花花的早已泼到了他头脸上来。小七呆了呆,一抬头,檐下那扇小小的竹窗咿呀一声,给合上了。谁家的女人,好白的两只手腕子。

  梦醒来,渡口上,早已等着十来个过渡的人。

  “哈——乞!”

  小七蹲到了客店门口,摸了摸满头的洗脚水,鼻子一酸,呼天抢地打出了两个喷嚏来,肚里,可又饿得慌了。他愣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正要站起身来走下渡口,河面上,吹起了一阵大风。一片芦花翻起,河湾对岸那石头叠起的城砦上,早已逬出了一派金光。黑滔滔哗啦喇的一条大水,剎那间,千条万条金蛇,浮上了河面喝醉了酒癫癫狂狂地,嬉着水,朝霞满天游窜个不停起来。

  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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