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四十四


  那人摊开手心,哈了口热气往额头上妹了一妹。“走吧,这场大雨一下,没完没了。”他点了点头,笑了一眼,放慢了脚步让秋棠安心地跟着,一块儿,往前赶路去。

  风起了。

  秋棠一咬牙缩起脖子,把伞柄子夹到了肩窝底下,迎着大风,抬抬眼,只见西边那一片天涌起了一滚一滚彤云。那光景,就像一张横幅大青纸上,给浓浓的,泼上了十来团殷红。向晚的日头,先前还是水红水红的一团,才多久,就黯成了一妹瘀血似的红。雨下得大了,一时间,天顶彷佛开了个缺口,大片大片的雨水直灌了下来,秋棠吸了口气,机伶伶,打个哆嗦,把手里的竹篮子复向心口。

  那人只顾低着头缩起了肩窝,喀喇,喀喇,踩着牛皮靴子。一身油布,顶着这一场大风大雨。赶了一程路,忽然回过头来,叫道: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前面三岔路口,不是个井亭子吗?”

  “甚么?”

  “井亭子!”

  那人拾抬头。前面不远,路旁水田里果然小小一座竹亭。

  三脚两步闯开大雨,只见他身子一矮,早已穿过了檐下那一片飞瀑似的水帘,哗啦啦蹿上了亭来。他把雨衣脱了,抖了抖,撂到亭栏上,摇着辘轳打了桶水,昂起脖子,就着桶口一连喝了十来口。喘回了一口气,那人勾过一只眼睛来,笑嘻嘻道:“你喝口水啊。”秋棠放下竹篮,把雨伞兜了一兜搁到了亭角,甩了甩辫子,捧过吊桶来啜了两口。那人笑了笑,自己往井栏上一坐剥掉牛皮靴子,倒出泥水,随手揭下了头上那顶油布帽。

  “这雨!”

  “下得好大。”

  “四月天!”

  “可不是?”

  秋棠望着他,接口说。原来是个少年,圆憨憨的一张脸,笑笑地,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儿,额头那一大片脑袋,不知怎的,却秃了半边,油光光。秋棠呆了呆,忍不住瞅了两眼,笑一笑,蹲下身来,把摊在竹篮口那块花绸帕子,放在桶里,搓洗了起来。

  “这块帕子,好美啊。”

  “我小姨妈给的。”

  “小姨妈,她住那里?”

  “芦塘村。”

  那人哦了一声,呆了呆,半天,从怀裹掏出了一个小锡壶,望着亭外那漫天大雨,凑着壶嘴,一口一口喝着酒。一只手,伸进了口袋裹摸着蚕豆,一颗颗,只管吃了起来。

  秋棠洗了帕子,绞干了,抖一抖晾到了亭栏上,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喝了半壶酒,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好热!”

  他呵了口酒气,把身上衣衫三两下给扯脱了,往亭栏上一搭,钉铃,瑺琅,口袋裹掉出了东西。秋棠一看,都是些小孩儿身上戴的福字牌、小金锁片、项链、镯子。只见他光出了两条棍棍结结的膀子来,右边膀子上,刺着一个青色的鲨鱼头,白森森地,嗞着牙,另一边却刺着一朵妖红牡丹。好一身白纠纠的肌肉!秋棠脸上一热,悄悄地把头别了开去。

  “小妹子!”

  “嗯?”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

  “哦——”

  大雨里走来了两个人。

  那人趴下了身去,把撒落一地的金银首饰掳做了一堆,拿过衣衫,遮起来,向秋棠倏地翻了个眼,慢慢踱到亭口。檐下那一片水帘,兀自哗啦个不停。

  “请问老爹,到吉陵,怎走啊?”

  不知是那个庄子的,老两口,顶着斗笠,一身蓑衣,慢吞吞的往南走过了三岔路口。那老汉抬了抬头。

  “那边啊?”

  “吉陵!”

  “那边啊?”

  “吉陵,断河湾!”

  老人家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岔路,又缩起了脖子,把斗笠压低,跟他老伴两个拱起背来,冒着大雨自顾往前赶路。

  那人谢了一声,呵呵呵地伸了个懒腰,抱起两条胳臂,站在水檐下。右手的拇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揉搓着左边膀子上,那一朵鲜红的牡丹花。看看老两口走得远了,他仰天打了一个嗝,酒意,涌上来,秃了半边的脑门起了一块块油亮的红斑。“好热!”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靠着井台子把两只泥巴腿架到了亭栏上,拿起小锡壶,喝了两口,向秋棠撩过眼来。

  “吉陵,你去过没?”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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