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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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除夕,男人把十一带去了河西村下,买了口小乳猪,回了家,父子两个蹲在灶头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年夜饭来。她一个人在店堂裹忙着,笑嘻嘻招呼四乡赶来赊油过年的穷客人。从二门口望进厨里,她一眼看见男人打开厨柜,抽出了一把尖刀,尺来长的,叫儿子攥着,自己蹲到一旁,笑嘻嘻,瞅着他,一刀搠进了小猪的喉咙。她当场撂下了油杓子,三脚两步,跑到厨下把刀拔了出来,那小猪,腾的一跳,往后院一片晾农场直蹿了出去。一路上,滴滴答答,都是血点子。十一这个子,呆了呆,愣瞪起一双小眼睛来,牙齿缝里,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死猪,你再跑,我把你的皮活生生的剥了,做件猪皮袄,穿了过年。”一口小猪,一个小鬼,满场子团团的追了开来,把晾着的衣服,甩得一地都是。那晚吃过了年夜饭,她一咬牙拧起了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揪到了房里。 过了年,男人彷佛变了个人,每天,瞅着十一只管瞇起他那一双细眉眼,阴阴的笑着。她心里害怕,摸不清他肚皮里的心思,有一天气急起来,开口骂道:“贼眉贼眼的看着自己儿子,干甚么?”他拨着算盘,头也没抬,半天,慢吞吞说出一句话来:“小子他,有种啊。” 当天夜里,没缘没故的男人忽然就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抱来了那一身喜红夹衫,水蓝裙子,搂住她,一声声,唤着她的闺名。她没了主意,叹口气,索性停尸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由他去挑弄,自己瞅着屋角渗进来的两水,有一滴,没一滴,只管滴答在早已滴穿了的房砖上。男人半夜爬起了床,背着她,悄悄披上一块黑油布,打哆嗦,走出了门去。她打起两伞,跟出了门。走到紫衣巷口,远远看见他父子两个,老的前,小的后,隔着十来步光景钻进了温家门里。她撑着油纸伞,独个儿在巷口站到天蒙蒙亮。 过了两天,大清早,她把那件喜红夹衫,那条水蓝裙子,悄悄拿到后院点一把火烧了。 往后那段日子,她只觉得,自己这个人,好比一头骆驼搁在两块桥板上——两头没着落。自己那颗心,早就荒了。一早起来门里门外转进来转出去,整个人迷失了心魂一般。十一那小子十四岁了,有一天,她在铺 里转着,一抬头,看见五六个泼皮子弟一片声呼啸了起来,闯过巷子,往巷尾野地里,跑了去。她彷佛听到了十一的名字,呆了呆,扔下了漏斗叫男人看着铺门,自己,慌慌的,追了出去。野地上陈家茅坑前,早已站着十来个看热闹的人,一个,挨挤一个,往茅坑里只管睃转着眼睛。她拨开了闲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把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儿,扯脱了裤子,按在坑沿上。两个街上的泼皮,笑嘻嘻,站在一旁,嘴里吆喝着:“刨呀,十一你这浑小子,刨呀!”她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开声,整个人便一跤瘫软在茅坑门口,昏死了过去。后来,她十步一落跪穿过了南北两条菜市街,三条巷子,把一束长香,高高地,举到顶心,一路拜到了小女儿家门前,赔上一对翡翠簪子,一双银耳环,当做小女儿日后的陪嫁,才算给她的爹娘,遮了羞。那一天,看热闹的人,满坑满巷。这当口,男人坐在铺里沉着他那一张铁青面皮,不声,不响的,低头理着账本。对门吴家的,带了几个邻里妇人急急前来探问,他慢吞吞抬起了头,凄凉的,笑了笑,说:前世造的孽,结下的冤哟!”后来吴家的悄悄把这话转告了她,待笑不笑的,拿眼睛瞅住了她,好半天。她一听,愣了愣,汗油油的一张脸膛一点一点火烧了上来,把衣襟一扯,当街亮出了两只大乳。膝头一软,整个人在油铺门口下了跪,朝着满巷人家,放声大哭。 岁月流转,人来人去。万福巷开了张,发了市,那一排低矮的灰瓦檐下,天一黑,红艳艳地挂起了十来盏灯笼。 四乡男人听说镇上来了外地的姑娘,一个个,有事没事,巴巴赶进了镇来,走马灯似的,在万福巷里转进转出。她家男人,串惯了紫衣巷温家的土窑子,万福巷里热闹了好几个月,有一天晚上,下冷雨,不知怎的,他忽然动起了心。趦趦趄趄的,披上了黑油布,一个人,低着头走出了门去。“瞧着流口水罢咧——甚么人,也想开荤,嗅一嗅来路货的胳支骚哟。”她看在眼里,自己冷笑了一声,也不去管他。这些年来自己一颗心,早就死了。倒是十一那小子,叫她牵挂。人,长到十六七了,天圆地方,猿臂熊腰的,算命的都说他天生贵相可享六十年的清福。 谁知这两年,他跟南菜市街的泼皮们伙上了。对门吴家女人的二弟,孙四房,这个大泼皮,十一认起了干爹来。两下里亲亲热热,爹啊儿啊的,同进同出,把一个五千多户人家的吉陵镇,闹得掀了个天。万福巷的姐儿们一见十一闯进了巷。“刨了你!刨了你!”那一副来势,就像人家吹吹打打送葬时,那开路的险道神似的,一个个,咭咭呱呱,捞起裙脚逃进了门里去。听说,有个不知趣的坳子佬,有一天,跟一个姐儿站在红灯笼下谈心,看见十一在巷里横行,一时恼了火,开口骂道。“这是谁家养的小杂种 ?跑来厮闹,把一条巷子的姐姐,赶得乱跑乱跳。十一听了,也没说话,愣愣的走到灯笼下,伸脚一勾,绊了个仰面八叉,当街便剥下了裤子来,把坳子佬的毛儿,一根根,拔了。满巷子的龟公老鸨姑娘嫖客,躲在门里,嘻笑成了一团。 十一小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在巷尾野地里捉了一对白蝴蝶,捏回家来,活生生弄死了。他娘就说,那对蝴蝶是一双薄命夫妻,如今给十一害死了,天打雷劈,要受报应哟。 十三岁的一个浑小子,听了他娘那话,笑嘻嘻地,把袖口,一卷,光出了两条白赳赳的膀子来。 “天塌下来,当棉被盖!” 果然六月十九,三年前,十一那小于十八岁了,迎神那晚,闯出了泼天大祸。那大喜日子,菩萨生日,四乡的人一早赶进了镇来,天还没交正午,整个吉陵镇便热闹得像一把火挠着了一般。十一陪着他干爹干哥们,吃了一天的酒,晌晚时,逛进了万福巷。神轿抬着菩萨,哼哼,嘿嘿,游行进了巷口,孙四房那个大泼皮起了淫心,当着菩萨抢了刘家的年轻媳妇,在窑子里,刨死了。那当口,有人看见,是十一替他干爹把的门。后来刘家男人疯了心,操菜刀,满镇,寻找仇家,她在油铺里听说自己儿子也造了孽,膝头一软,神籠前,下了跪,望着菩萨哀哀的把额头磕得流出了血。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浑,不知道,出了人命哩。愣头愣脑的从外面走回了家来,才开口要饭吃,便给他娘火辣辣地打了两个巴掌。男人在旁瞧着,只是摇头,拨算盘:“天雷报——天雷报啊。”她听了,给灌了两口五加皮似的,呛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问道:“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了?可别趁心得——太早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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