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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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着兆儿,踮起脚尖站在巷口看了这半个时辰,脖子也酸了,满巷影影幢幢的人头,也寻不见他。妇人堆里一窝汗腥气熏得人头眼昏花,只好先带着兆儿,回家去,等他看完了迎神自己回来。母子俩往后才挤出了两步,耳边便听见那老嬷嬷咒出了一声:“造孽哟!”回头一看,老人家那一个枯瘪的小身子,像发起了寒热病,抖索索,打了两个冷颤。“这作死的孙四房——”那麻脸大娘只骂得了一声,张着嘴,一句话也没有了。巷口看迎神的妇人一个一个中了蛊一般,只管愣瞪起眼睛,舒着头,静静地朝万福巷裹张望。母子俩挤出了人堆,回头看得见六座神轿顶上一盏盏琉璃灯,碧绿绿,鬼火儿似的,在满巷飞迸的炮花里不住的窜动,悚闪,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前,一忽儿后。 抱着兆儿,一路慢慢走回油坊巷里。才把儿子哄合了眼皮,自己瞅着床头灯,想事,他手里抓着那顶黑呢帽,踉踉跄跄的也回到了家。隔天大早,天,蒙蒙亮,油铺那个便站出了巷心上,一片声,噪起来说,长笙四更天里上吊死了。“对门这位秦老师,读书人哟,昨晚,不也偷偷跑到万福巷看迎神?怎么那张教书训人吃饭的嘴巴也给鬼封住了呢?白痴!只会张着嘴巴,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热闹!”这油铺的妇人手指着天,呸一口,骂一句,把身子堵在铺门前诅咒了一个上午。他一整天窝蜷在床上,抱着一床被头,听得真切,一声没吭出一声。她悄悄站在房门口,望着他,大白天,瞪着两只眼窝,怔怔地瞅住床头那一盏黄晕晕的油灯。 绣着想着,心思就像针盘里的绣花针,蓝的红的,金的紫的,横七竖八只管纠结成一把。门口竹凳上坐了这一个晌午,低着头,挑挑刺刺,甚么时候那一方白绫缎子上,绣出了好一片满天飘洒纷纷绯绯的花朵。还不到二十天,看看,就要绣成了四幅天女。曹家的一个太太定了六幅,合成一面绣屏,一幅绣一个散花的仙家姑娘,争妍斗艳的,各有各的娇,各有各的神气。这一个,还戴着凤冠哩,满脸淘气的在肘子上挽着个花篮子,笑吟吟,飞上了天。 后院那十来只母鸡,今天,不知怎的,三头两回扑打起了翅膀来。她放下了绣活,听了听,莫不是天井里真的进了蛇。心里呆了一呆,一回头瞅见门槛后点着两支白蜡烛,黯沉沉的堂屋里,只管摇曳着。定了定心神,捡起那一根水蓝针线,往鬓角挑了挑,抬头看见兆儿的二叔提着一篮东西,低着头,急急走进巷口,带来他父亲的话说.“只要老王好好看待兆儿,就让他跟着他娘嫁过去吧。母子分开了,心也苦。这屋子,就让它供着兆儿爹的神主,早晚叫兆儿,端来一碗白饭,供养他亲生爹,也好叫他爹一个孤魂,晚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叔嫂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一回话,对面,油铺水檐下,不知甚么时候阴魂不散的又蹲着了两个街上泼皮,嘴里哼哼,唉唉,那唱不完的五更调,甚么:“四更裹,明月照纱窗,勾引起,无影相思!五更里,鸡叫天明了,无奈何,叠起那红绫被——”两旁邻里的妇人家,这晌晚时分一个个也坐出了门槛上,懒洋洋地摇着蒲扇子,做着杂活。她把二叔悄悄的打发回了家。油铺门口一盆水泼出了巷心上,妇人,望着天,骂起了街来。“这个小叔子,不学好,天天跑来巷里串他亲嫂子!”门前那一条长板凳上,挨坐着四个纳凉的年轻街坊妇人,听见这一声开骂,转过了头来,一边笑着,一边叫铺里拨算盘的男人把她劝回屋去。这油铺的,正骂得性起,趁势站出了檐口下,对那几个妇人说.“昨晚这白骨精烧了一夜的灯,招风揽火,你们看她那两只奶子,绷在一身黑孝裹,自从她男人吐血死后,没缘没故,就一天天胀发起来,像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谁知她肚里有没有!” 蒸笼里刚起了酵的两个大馒头,今天中午睡醒过来,觉得心口燥热,自己坐到梳妆镜前解开了底衣,把两只奶子悄悄摊在手心,灯下瞧着。一回手,绞下了一缕头发来,狠狠地,缠到了小指头上,发了一回呆。这油铺的,不知那一世结下的冤仇。从北菜市街搬到油坊巷里,四年了,每天一早,看见这妇人守在油铺门口,一心等着对面门里闹出事情。那天清早,五更天时分,天,蒙蒙亮,他拱在被窝里牛喘了一整夜,一口血痰堵住了喉咙,咽了气。这边屋里她才带着兆儿哭出了一声,外面油铺的便噪了开来,一家家打着门,满巷报讯说:“死了,这回真的死了,这秦老师,果然叫他家那个白骨精,吸干了血髓了。我在门口,看了四年,心里早就知道,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何况这秦老师,前些天晚晚还听见他,半夜三更,见了鬼。好好一个男人,还是老师哩。” 自从那天清早,刘家媳妇上了吊,这油铺的,天天一不顺心便站出巷心来,指着天:“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师表哟!”他在房里一声声听得明白,半句话却也没有。那两只眼窝这些夜裹熬成了两个血丝窟窿,洞亮亮,两撮鬼火似的,白天黑夜只管瞅着窗口。 那天晌晚,她娘家妈妈从鱼窝头来探望他,一进门,看见他,搂着一床大被,坐在窗口那张靠椅里,一声,没吭得一声。老人家疑心他得了失心疯,走上前去,把窗户,关了,吩咐她到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口去请何姑子。这一天七月三十,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辰,黄昏时,镇上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插香,摆一碗清水。满镇,静悄悄,只听见天上那一窝一窝乱飞鸦赶着晌晚的日头,刳刳的,噪个不住。从油坊巷一路走到北菜市街,屋屋,点点,都是香火。看见她,何姑子把眼一睁,点点头,放下手里箜箜箜敲着的木鱼,收拾起一个小包袱,驮上了背脊,跟着她,走出了大街上。迎面一团红日头,吊在镇口,待沉不沉的。老少两个妇人,一个前,一个后,踩着满镇缭缭绕绕的清烟,静静走到了南菜市街,油坊巷口。一条大街空落落的不见有人走动,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打开包袱,摸出了两刀金纸,两张黄表。一把火,当街烧化了起来。红通通的火舌,闪亮着那一张皱成一团的老脸,嘴裹念一回,唱一回,凄凄苦苦,都是些请神送鬼的倒头经。念着唱着,又从包袱裹拿出只米碗,托在掌心,伸到火头上,一圈,一圈,只管绕着碗口。巷里家家门前插起了三支长香,供一碗清水,妇人们抱着孩子,站出了水檐下,静静地瞅着巷道上何姑子弓着腰,耸起满头花白,一面绕着手里的米碗,一面慢吞吞,退着走。念念唱唱,从巷口路退走进病家门里。他坐在窗口合起了眼皮,正打着盹儿,一睁眼,看见灯下何姑子那一张老脸凑到了鼻头上,机伶伶,打出了两个寒噤来。老人家嘴里念着经咒,端起米碗,往他脸上,绕了三个圈子,咄的挑开了碗口那块黑纱布,看一眼,点点头,把米泼出了窗外。“秦老师 !回来哟。”何姑子唤出了一声,把他腰上的衣服,剥净了,回头叫她问隔壁借来了半碗米酒,自己从包袱裹拿出一叠黄表纸,挑了一张,放在酒裹点火烧起来。碗口吐着碧阴阴的火舌,老人家抖索索探出一只手,鸡爪一般,把碗抄到了掌心上,一声不吭,往他心窝扣去。他睁着眼睛吃人似的瞅住了她,抽抽,搐搐,只管喘着气。“秦老师 !回来哟!”何姑子一边召唤,一边抄起碗来,把碗口烧着的一蓬绿火,红红地,在他心窝背脊扣出了十二块血印子。她把何姑子送出了门,看着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烧了两刀金纸,唱了一段倒头经,驮起包袱,满镇氤氤氲氲香火清烟里,走去了。回来时,看见他侧起了身子躺在床上,骨坳坳的一张胸膛紫一块,青一块。她娘家妈妈看着流了泪,倒来半碗酱油,蘸在布上,喃喃念念的在他心口抹了一夜。五更天,鸡声四起,天井裹一点天光透进窗口,她挑亮了灯,看见他身上起了水泡,整个人上了火,一张脸焗得通红,便把宫保巷齐医师给请了来。以后几天,他,只管合起眼皮弓着上身坐在窗前靠椅里,一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养神。。她在门口坐着绣花,悄悄望着,眼见他心口背脊一天天烂出了脓来,痰血,也咳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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