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二十三


  卷二 空门·灯

  昨晚屋里那盏灯,无端端,灯火儿忽然窜起了半尺多高。灵前,两支白蜡烛一阵风吹过去了似的,一忽儿明,一忽儿灭,满屋子,摇闪出没声没息的黑影子。供在桌上的那碗白米饭,两根竹筷子,斜斜挥着,半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兆儿在房里睡得安沉,八岁大的孩子,就不怕黑。她把针线凑到了灯头上,一心给他缝一件合身的小白褂,拣个好日子,送到坟前一把香火烧化了,也好了结心事。秋后一个吉日出了这个门,带去的只是一个身,一口箱笼。

  “你莫怨咒我。”

  外面一条巷子黑沉沉,家家,早已上紧了门户,巷尾野地里那声声狼叫只管跟着风,嚎进巷心,噪得人心头不安。对门油铺那个,没冤,没仇,这黑天半夜又开门出来,抖起满身肉堆子在檐口下站住了,朝这边门里,指指点点,放起刁来骂街,一口一声:“不要脸!羞,羞,羞哟!”她把窗户关紧了,独个儿坐在一屋影影闪闪里,守着一碗白米饭,一盏油灯,手里缝着,心里一边等着。油铺的骂完了街,端出一盆洗脚水来,叫喇喇,泼出了巷心上,这才让她男人拉回屋里。满镇都没了人声。她手裹一根针挑挑刺刺,两只眼皮,却越睁越沉,不知甚么时候就放下了针线,整个人,歪在灯前打起盹来。屋子外面,檐口吊着的铁马儿叮儿当,叮儿当,风里,只管响个不停。她心头陡然一惊,睁开眼来,神籠上给观音菩萨点的那盏长明灯,烧了一夜,只剩得黄晕晕一颗灯豆儿。看看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影,天约莫过了四更。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了人声。

  这当口,强睁着眼皮坐在自己门口一张竹凳上,就着巷心的天光,一面做着针线,一面想起了自己的心思。日头白花花的一团,高高地,当天吊着。初伏天时,这一条阴湿的后街深巷,大清早,便焗出了满巷馊臊,一到中午腥腥粘粘的只管蒸散了开来。今早天大亮,打发兆儿出门上了学,自己才回房间合了合眼,一觉,热醒过来,心口像扣着一口蒸锅,背脊上,沁出了一片凉汗。屋里悄没人声,只听得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中午,有一声,没一声,咯咯的打着晌盹儿。朝天井开起一口窗,一片绿萝,爬得密密层层,他死后,又新抽了一些枝芽。外面小小的一口石板天井,中午日头,亮得扎人眼睛。黑里摸索着擦亮了一根洋火,把床头灯点亮了,掌到梳妆镜前,呆了一呆,听见门外又来了一伙街上的泼皮,唉唉,叹叹的,唱那甚么五更调。“一更里,风儿刮,刮得檐前铁马,叮当响 !二更里,梆锣敲,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这当口,手裹拈着一根红丝线坐在门槛前,那几个泼皮,阴魂不散,蹲的,站的,纠聚在油铺门口。抱着针线开了门出来时,跟一个个光棍,打了个照面。十二三岁,一个豆糟脸小鬼头,满身还透着他娘的奶酸,就跟上一群泼皮跑来了巷里,把汗蒙蒙的一只眼睛,凑到人家门板缝上,舒着头,朝门里不知张望着甚么。看见她拉开了门来,登登的,往后,退了两步,乜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半天。

  油铺那个午觉醒了,打呵欠,操出了一根扫箒把门口蹲着的泼皮,往两旁,一赶,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望着天,一连翻了几个白眼,又骂起了街来。铺里,那个小男人从早到晚坐在长柜后面,瞇起两只细眉眼,一声不吭,自顾自摇着头拨着算盘。那年从北菜市街搬进了这巷里,没冤没仇,不知那一点,犯上了油铺这个妇人,瞧着她,偏不顺心。每回出屋来,自己坐在门槛前绣花,油铺那个便在对门拿白眼看住了她,才几天,一片声,“不要脸,不要脸哟”,骂遍了整条巷子。只怕她没听见哩,逢人上门买油,一把拉到门口,指指点点,说:“你看她,守着她家里那个痨壳子,只生过一胎,那双奶子胀发得就像两个刚出蒸笼的馒头,她这个男人的血髓,早晚叫她吸干了,滋养出一朶妖妖白白的鲜花,好去兜揽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轻泼皮!”

  这油铺的早晚门外骂街,他屋里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大白天,抱着被窝只管干咳。她端着药碗,站在房门口望着他那两个眼塘子,天天坑陷了下去。

  十九岁,就死过一个男人,守完了百天便叫换下身上热孝,媒婆老谢,领着,随身一口衣服箱笼两床红绸被褥,给打发回了鱼窝头娘家。

  人说,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地,背朝天,命中注定,要死在娘家。她娘家妈听了冷笑两声,心里,只是不信,每天打发她坐在门口绣花。镇上几个死去了女人的,听说,鱼窝头遣回了个年纪轻轻的好寡妇,一时都争托媒人上门,串了半年,不知听了谁说的甚么闲话,一个,走告一个,从此说亲的绝了迹。在娘家绣了半年花,有一天,老谢撑着那把红洋花伞,日头底下,兴匆匆上门来说,镇上小学有个老师姓秦的刚从外面回来,想寻一门亲事。“这秦老师也是鱼窝头人,小时跟你,还是邻里呢,后来去了外面读书,去年,才回乡来,昨天走过河沟看见你坐在门口绣花,心里中了意——”过了三天,他穿了满身新,一张脸皮刮得白亮亮,叫两个小男学生提着四套外面带回的洋花布衣料,红印印,两副新鲜猪蹄。自己走在前面上门来求亲。“人家是读过新书的,头脑新式,可不在意你是克过男人的寡妇,只要人品端庄,身子好,甚么命带重煞,他只当是乡下愚夫愚妇的迷信!”

  今早四更天守在灵前,恍恍惚惚,又做起那个梦来。他穿着一身漂白的衫裤,手里摇着个草帽,白灿灿的一团日头下站在河沟对面,瞅着她,只顾眉开眼笑。河里的圈子,映着天光眨亮,眨亮,一圈漾开了一圈。

  后院养着的两笼母鸡。这热天晌午,忽然一阵噪闹起来,怕不是,天井裹进了蛇。放下针线听了听,大白天,却听不出有不寻常的声息。心里呆了一呆,望望天色还不到四点钟。隔着一条巷子,对面曹家油坊那两座碾油石屋,光突突的。巷里的阴馊一下子湿重了起来。这条面朝西的巷弄,艳阳天,一天,也难得两个时辰时日头。每天晌午趁着兆儿上了学,抱着针线,自己坐出了门口来,贪图的也只是巷心上的一点天光,初伏天,一点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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