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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卷一 白衣·赤天谣

  老人家打起了盹,手裹,一杆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半睁着眼,九月天,坐在县仓前枯楞楞的一株老栋子树下。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浑浑蒙蒙,从镇口直到镇尾漫荡起好一片尘氲,镇心,却不见一个人影。两条黄土狗,恹恹地纠结在那一团大日头底下,歪吊着红涎涎的舌头,喘起了气。一块破瓦,飕的,掷了出来。两只畜牲,嗞起了牙。那小光棍打起了赤膊,贼嘻嘻地浪笑着,只管在县仓墙脚日影里,寻寻拨拨,往街心上撂出了十来块破瓦。老人家头也没回,睁一睁眼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把烟锅磕了磕,添了斗烟丝,打上火,凑到嘴皮上呆呆地吸起了烟。

  整个吉陵镇浮荡在晌晚一团日头底下,那一片天,望过去,还是灰扑扑的。好一场日头雨!青天里,一声响亮。老人家猛一抬头,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凉凉的虚汗。镇口外那一片河堤上。待沉不沉的早已吊起了一团火红的落日,血泼泼地。这赤天晌晚,县仓对面家家铺子把大门开敞着,妇人们搬出板凳坐到了水檐下,年老的搂抱着米盆,低了头拣起米谷。五六个小妇人一身单薄捧起乳房,坐在门坎上,绞紧了眉心奶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出了神,只管瞅着街心上两条黄狗。街尾漫天野地里传出了“卜——卜——卜——”的卖卜声,那个外乡人,算卦的,大热天穿了一身黑布长衫,睁着一双白眼,空空茫茫,手裹一根牛角黑黝黝地敲一声又卜一声。妇人们抬起了眼皮瞅着他一路点着竹竿,“笃——笃——笃”,走一步,探一步,慢吞吞蹭进了吉陵镇里来,从街尾踱到了镇心。祝家妇人捧着搪瓷水盆走出了茶店,觑觑眼,望了望镇口大河上一团日头。“畜牲,光天化日也干这勾当。”脸一红,咬着牙狠狠地啐出了两口,手裹一盆浑水哗喇喇的泼到了镇心大街上。

  卖卜的才走过了县仓,墙根里那个小光棍踱了出来,脚一抬,往那公狗后腿子上,就笑嘻嘻蹚了两脚。两头黄皮畜牲,摽结着,号出了长长一声望住了小光棍,哀哀地龇开了牙。

  “大热天,省省吧。”

  老人家撑开了眼皮叹口气,看了看烟锅,早已熄了。

  小光棍扠起了腰懒洋洋站在街心,伸长脖子,朝着街口睃睃探探,唱起了吉陵镇那首小儿谣来。

  黑痴

  黑痴

  没爹没娘

  没哥姊

  蹲上毛坑

  拉大矢

  卖卜的早踱得远了。

  黑痴抱住了老花猫,一脸嬉笑,舆冲冲地蹑着日头下那一条黑布长衫,从镇尾一路追随到镇心,从镇心又一路追随到镇口。卖卜的每敲一声牛角,黑痴把光着的脚板蹦上一蹦,长长的青石板大街上蹎一蹎跳一跳,蹦过了妇人们恹恹的眼神。教会学堂十来个小学生放了学,背着黄布书包,一身白,唱起了外国胡子乐神父教的圣歌,操兵似的,迈开大步直走过了县仓前那株老栋子树。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镇口外那一天落照早已烧着了一般,才一转眼就流泻进了镇心。老栋子树梢,响晚时分,黑压压地聚起了一大窝老鸦,兜荡着,在县仓屋顶上一声一声聒噪了开来。满街苍苍茫茫,抖落了一地的黑鸦影。男人们屋子里焗了一天,敞开汗衫来,抓起了一把蒲扇,慢吞吞的蹭出店堂,在妇人们身后站住了,扬着汗,瞅着那一窝乱飞鸦。“聒——聒——聒”。茶店里五六个坳子佬暖着茶,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看看天色晚了下来,端起茶盅,跨出门坎就站到了水檐下。一个个探出了头来,好半天只管瞅着对面万福巷口,钻进又钻出的三两个花衫男人。

  祝家妇人捧出了一盆水,正要往街心溅洒出去,一回头,镇口那一片落日,悄没声息一个照面泼了过来。她呆了一呆,手里那口搪瓷盆往地上一放,两三步跑出了水檐外,在街心上站住了。迎面好一个太阳,祝家妇人举起手背拭了拭眼睛,怔怔地凝望住了街口那一头。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刘老娘回到了镇上。

  镇口石坝下,赤滔滔水光激溢的一条大河,哗喇哗喇,对岸那漫天野地里,泼开了一片落红。日头底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悄悄地投进了大街。刘老娘顶着一头衰飒的白发,背起红布包袱,低着头,佝着腰,慢吞吞地从镇口河坝下转到了石堤来,顺着南菜市大街,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镇里。那黑痴就一路跟着,笑嘻嘻搂住了老花猫,跟起光脚丫子,走一走,蹦一蹦,发起了猪癫一般。大街两旁,店檐下一双双眼神都愣睁着。满镇人家,炊烟四起。祝家妇人独个儿站在街心上,望着刘老娘,背向一团落日蹒跚跚走进了镇心,肩胛上那个红布包袱斑斑驳驳的。“笃——笃——”。“卜——卜——”。卖卜的在街口敲起了牛角,走了回来。那一声声,缠绵的,反复的,在晌晚满天鸦噪的吉陵镇心,荡起了空空落落的回响。祝家妇人走回了店里,半晌,端出了一杯茶迎着日头拦在街心上。刘老娘慢吞吞来到了她跟前,抬抬头,一张老脸皮皱起了一片风霜。那头老花猫还只管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滚绿滚绿。刘老娘挑了挑眼皮,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低下了头,自顾自朝着万福巷口蹭蹬了过去。

  没爹没娘

  没哥姊

  黑痴

  黑痴

  那个小光棍早已蹲到了老栋子树下,手心里拈着一叠瓦片,贼嘻嘻地望着刘老娘走过了县仓。脚一蹦蹿出了街心上来,嘴里唱着,一片一片破瓦往黑痴背心上扔砸了过去。黑痴一呶嘴,缩起了乌鳅鳅两个肩膊,笑嘻嘻地搂紧了老花猫,把头一低,躲进了刘老娘背脊上那团红包袱下。八个小泼皮,十三四岁,蹑伏着,这当口一齐蹦上了大街,吆吆喝喝的就把街心上两条黄狗一脚踹散了,夹起尾巴,鬼赶似地汪汪汪蹿下了街口去。刘老娘只管低着头佝着腰,挨挨蹭蹭的拐进了万福巷口。光棍们齐发了声喊,一个个打起了赤脚,摊开肚皮,把手裹一叠瓦片往黑痴背上扔了去,一面鼓噪着满街乱跑了起来:

  吊死鬼

  吊死鬼

  半夜三更

  把命催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老人猛地一醒,愣了愣,望望大街早已乱成了一片,摇摇头就站起了身,把烟杆插进了腰带,踱过街心来。祝家那妇人笑吟吟的抱着一口水盆站在店门口,瞅着老人家走了过来,哗喇喇泼出了水。

  “大热天!”

  “啊?”

  “你老人家,坐在树下睡着了。”

  “热。”

  “树下好凉快啊。”

  “这窝小野种!”

  老人家咬咬牙诅咒出了一声,走进了店堂。门坎后,坐下来。祝家妇人拎起了搪瓷水盆,往门上一靠,好半天静静地瞅住了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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