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十二


  那天孙四房喝多了五加皮了,一张酒糟脸孔先是红的,吃到了晌晚忽然泛起了青,嘴里诅咒着天公。大小五个泼皮走一步,蹶一步,咒一声,呛一声:“世道变了,龟儿老鸨带着婊子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烧得一条巷子烟烟熏熏的!”小乐刨过了春红,出屋来,把背梁顶在满庭芳门上,满肚子的五加皮就作起了怪,只觉得两只血丝眼水汪汪的,又有些发直,耳边听见鞭炮噼噼啪啪炸响了开来,万福巷,火烧着了一般。“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又是那四个阴魂不散的小光棍,一路鼓噪,打起赤脚闯进了巷口。“我把你们这些小么头,刨了——”小乐才骂出半句,一股酒,涌了上来,脚下滴溜溜滴溜溜打了两个旋圈,整个人趴到巷心上,惹得檐口下看热闹的坳子佬们嘻嘻哈哈的笑成了一团。一枚冲天炮飕的窜上了黑澄澄好一片星天,小乐抬抬头,伸直脖子,半天裹,红艳艳绽出了一簇罗伞花团,亮丽亮丽地,才一眨眼,流星一般失落在无边无尽的永夜。他挣扎着爬起了身,膝头一软朝向观音娘娘当街又跪拜了下去,一双眸子,愣睁着,彷佛看见长笙,合起了眼睑,笑吟吟地坐在那黑魃魃一蹎一跳的大轿 里。四个小么头悄没声息追打了上来,拶起了小乐,拖尸一般扭揪到了檐口下。“醉死鬼,灌了两瓶猫尿,当街撒起野来了,好大胆子,拦住观音菩萨,没的叫我们狠狠地剥刨了你!”长笙一身白底碎绿花,水亮水亮的,俏生生地跟她婆婆跪到了棺材店水檐下,手裹三枝长香,举过了眉心。菩萨一身衣裳春雪似的白,手上抱着一个红噗噗小娃娃,满脸的慈悲。棺材店门口孙四房汗湫湫往门上一靠,嘴 里诅咒不停,那张脸,青得就像死人一样。“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一声吆喝剥去了身上汗衫,当街敞开了,瘦愣愣一副胸膛。那个老乩童,一身带血,把手紧紧揝住了剑柄,合着眼,入了定似的,身上那条黑道袍早巳染成了一张彩幔,血潸潸的抖索在菩萨眼前。“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长长地呻吟出了一声,跌跌蹎蹎,蹿到了巷心,伸手在老乩童肚腩上蘸了一滩血,痴痴地,笑着,往自己脸上抹了过去。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声鼓噪起来:“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扠着手在巷心上一站,两只醉眼,乜起来,水檐下那一张张脸孔望过去,一股血腥,蓦地,窜上了心头,整个人登时一阵恍惚,淘空了一般惯倒在观音娘娘跟前,瘫做一团。四个小光棍悄没声息的又蹦了上来,一面拖,一面啐:“醉死鬼,又来冲犯菩萨神驾了,等我们把裤头解开了,轮流在你身上,撒一泡好尿!”天旋了,地转了,小乐只觉得他脑壳里那只咬脑蛆,滴溜溜,滴溜溜,也跟着旋转。一条巷子,人声,鞭炮声,没了声息。他抽搐着眼皮,半天,一睁眼看见刘老娘趴到了春红家门口,手裹三枝香火红荧荧。水檐底下那一张张愣瞪着的脸孔发起了酵,不停的在他眼前膨胀,旋转,吃人一般,向他扑了过来。“观音菩萨,显灵了!”小乐心中一亮,呆了呆,一个腾跳,把头撞开了满庭芳两扇红漆板门。就地一滚,闯进了门坎。堂屋 里观音娘娘低垂了眼睑,不声不响,独个儿端端正正坐在小小一座神籠当中,两盏佛灯儿照亮了一张慈悲的圆脸,笑盈盈,红幽幽地无比的暧味,无比的祥和。春红那一间睡房给敞开了,一床绣花红绸大被粘粘腻腻,孙四房,乌鳅鳅地,刨上了长笙雪白的身子,发了狂,一口一口,只顾啃啮着。小乐心头终于翻翻腾腾一阵逼了上来,整个人佝到了神籠底下,一口,赶着一口,掐住心窝,望着观音娘娘呼天抢地的呕吐了起来。满庭芳门外,人声,鞭炮声又响成一片。整条万福巷彷佛迷失了心神,刘老娘,那一声声,“天打雷劈五雷轰”,半夜深山斑鸠母一声声凄厉的啼血。

  四五个小么头,闹哄哄,街上乱跑,看见小乐一个人愣愣睁睁的走了过来,远远地把脚煞住了。一个,推着一个,慢吞吞挨蹭到临街一家小绒线铺门口,贼嘻嘻瞅住了他,只顾笑着。店 里走出了鲁家婆婆,把么头们气狠狠瞪了一眼,骂道:“冤有头,债有主,刘老实回来了,要你们满街报讯!”老人家抬起了头,望望天,一声“菩萨有眼哟!”,抱起店檐下晒干了的一篓橘皮走回店裹。那羣小么头,蹑着脚尖悄悄跟住小乐,走了一回,看到了县仓前那株苦栋子。一个八九岁的小光棍挨近了他,伸手扯了扯他裤腰,悄声说:

  “哥,你莫前去吧,刘老实那凶神等着你呢。”

  小乐一回头,却看见南菜市街长长的一条青石板路,镇口,一片河堤上,沉沉的吊上了一团大日头。一条大街早已泼得通红了,县仓门口却不见有人走动,四下裹静悄悄的,只见一大窝黑鸦子乱噪着树上盘绕。那株苦栋子在日头底下熬曝了一个月,瘦瘠瘠,孤伶伶,这当口满身蒙上了一层金粉,佝起了腰,愣瞪着镇口的落日。树下那个人把包袱搂在怀 里,抱起膝头,打着盹。

  彤云满天。

  祝家妇人一身大汗走出了茶店,喊着热,水檐下站住了,伸出脖子望了望街口那团日头。

  “快变天了,再不下雨,索性一把火把这个镇给烧了。”手里一盆水才往外一泼,祝家妇人早已看见小乐独个儿站在街心上,迷失了心神一般,两只眸子,水蒙蒙只顾瞅着树下那人。”你也知道报应了!”她骂出了声,一回头,看见她店 里那一干人闪缩着都向外睃望。

  “男子汉大丈夫,造了孽,心里闹鬼,叫我们妇人家看不过。”

  万福巷里开了十年命馆的中年先生端起一杯茶,慢慢踱到街边,眼上眼下,把对面树下那个人端详了一番。

  “这人,看来也不像发了疯的。”

  “是那凶神也好,不是也好,你老人家只要心里平安,怕什么?”祝家妇人忽然冷笑了一声:“那晚,你老人家莫不也在万福巷裹,看迎神?”

  那先生登时收敛起了脸色,瞅住祝家妇人,一本正经,说:“我在自家门下看迎观音菩萨,滴血不沾,一身清白,心里平平安安!”他把半杯茶,涮地,往街心泼了出去,指指小乐。“这小泼皮吃了酒,乱了性,跟孙四房一伙人闹进万福巷,造了孽,闯了祸,惹出那个瘟神来,连累一镇的人平白替他担惊受怕!”

  店堂里两个茶客听见了这话,慢吞吞踅出了门坎,探着头,瞅瞅小乐,又望望县仓门口。

  镇口的日头越沉越红,茶店门口,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段空落落的石板大街早已铺上了一层金沙,那人的影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落到了街这边水檐下来。茶店两邻各家铺子的妇人搬出了板凳,手裹一把大蒲扇子只管摇过来,摇过去。年轻的,敞开了半边乳房哺着孩子,一双双眼睛恹恹地凝瞅着对街。一阵燥风,蓦地窜出了。苦栋子树抖索起了一条峭楞楞的影子,揉了揉吉陵镇的心窝。妇人们抬起了眼皮,望望天顶聚起了黯沉沉好一堆云头,只听见,县仓屋顶上,一大窝黑鸦子不住的聒噪。

  一个茶客端着自家带来的瓷盅,门坎后,张望了半天,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刘老实那把菜刀决不会剁到毫无干系的人身上!”另一个摇摇头:“那晚,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狂上街杀人,跟去看热阔的人,谁不巴望亲眼看见他把那五个泼皮,一个,一菜刀剐了!谁知道,春红那婊子跟孙四房的老婆,这两个做了替死鬼。”

  祝家妇人听了,嘿的,冷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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