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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第四十一章 四面哀歌

  夜已漆黑,路灯不安地闪跳着。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走进陈政委的小院子。

  从楼上陈小盔的窗洞里飞出来一团白色的东西,落地发出破裂的响声,碎片飞到两个人影的跟前。

  男的是赵大明,女的是陈小炮。

  赵大明弯腰拾起白色的碎片,是一个石膏鼻子的鼻尖和鼻孔。

  “哥哥你发疯了!”陈小炮对着楼上喊了一声。

  他们不顾摔碎的石膏鼻子,急匆匆地上了楼梯。

  “小炮,我先在你房里呆着,把你爸爸请到这儿来,我要单独跟他说,不能有任何旁人。”赵大明小声地、急促地告诉陈小炮。小炮打开门,把赵大明让进里面去。

  她的房里是一片搬家前的景象,桌子上,柜子上,地板上,到处摆着塞得满满的旅行包,捆得紧紧的被包,拴了绳子的皮箱,装着各种鞋子、盒子、铁罐子的大网袋……

  陈小炮从哥哥门口走过,门敞开着,里面的陈小盔正在将油画布撕得嗤啦啦地响。

  “你干什么!哥哥?”

  “不搞了!不搞了!他妈的!去你的蛋!”

  又撕破一块。

  “你发什么疯啊?”

  “挨批判了!”

  “谁叫你搞这些鬼?才知道要挨批判?人家老早就批油啦!你还才知道,以为是好玩儿的,算了吧!跟我下乡去。”

  “你走,你走!你知道屁!”

  哐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陈小炮走进爸爸的办公室,立刻退了出来,因有人在与爸爸谈话,气氛正紧张着哩!

  “我跟那里说了一声,自己跑回来的。”方鲁涨红着脸,言语节奏很快。

  “你怎么这样做呢?”陈政委也没有好气。

  “那是个劳改农场,都是犯人,只有少数几个军人混在里面,这叫什么干校!老百姓一看就议论纷纷,说这些人都是犯了法的,有的说是犯了错误的,有的问我们为什么还穿着军衣,有的小孩子还往我们身上扔石头,高喊‘打死坏家伙!’政委,我是什么坏家伙?”

  “群众不了解情况,你们向他们解释嘛!”

  “人家信你的?那么多军人都不来,就你们几个人来了。”

  “‘五·七’干校是按毛主席的指示办的,刚开始,不完善,慢慢走上正轨嘛!”

  “政委,我根本就不想当干部,还进什么干校呢?请你批准我复员吧!我马上就走。”

  “你的事还没有了结。”

  “我有什么事?说我是反党集团的,拿出证据来嘛!”

  “你不要在我这里吵,我没有管你们的事。”

  “你为什么不管呢?”

  “我工作很多,管不来!”陈政委烦躁得大声喊叫,呼地站了起来。

  “政委,”方鲁毫不畏惧,“你不要发火,我过去常给你看病,总还有点不同一般的关系吧?当然,你能够同意我进来,这就是看得起我了。但是我进来干什么呢?我隔离反省那么长时间,连递一封信给你都递不到,今天有机会见到你了,我是要说一说的,说完了就把这一段历史忘记。你知道吗?现在我们这个大院里想走的人很多,有的愿意到地方上去支左,有的想调动工作,有的想复员,产生了一种很大的离心力,你感觉到了没有?大家都觉得我们现在是‘党不党,军不军,干不干,兵不兵,非组织活动最时兴。’”

  “你不要编些个顺口溜,又要犯错误的!”

  “这不是我编的,我没有这个才能。我们大院里谁都知道,就你不知道。还有呢!‘司令垮台,政委无能,奸臣当道,好人挨坑,快走快走!雷厉风行。’政委,我是要走了,才把这些话告诉你。”

  “谁批准你走了?”

  “我不管怎么样,干校是坚决不去了,这个地方也坚决不呆了。我是医生,搞业务的,在部队,在地方,到处都是看病。”

  “还要有点组织观念!”

  “现在没有组织观念的人多得很,你只敢对我们提出要求,敢去要求那些人吗?那些人可以在你的办公室拉屎,你不敢吭一声。这样也不行啊!政委,人心会跑光去的,你会成为他们手上的一个工具!”

  “你知道什么!问题不是那样简单,要有耐性!”

  “你的耐性太好啦!”

  “你出去!”

  “就是对我们这些人没有耐性。”

  政委气得猛一转身,空袖筒飘起来转了个半弧圈,噔噔往外走去。

  走廊里哐的一声,又有一只石膏手臂摔成了三截。

  “你在发什么疯?”陈政委满脸怒气站在儿子的门口。

  陈小盔举起一只石膏脚正要扔出去,见爸爸挡在门口,便收回来掼在床上。

  “看你搞得这屋里成什么样子了。”

  “爸爸!我不当这个兵了!”陈小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将一个油画颜料盒子坐扁了。

  “又出了什么鬼?”

  “挨批判了!”

  “为什么挨批判?”

  “为了画画儿。”

  “你方向不对嘛!”

  “什么不对?”陈小盔拿起上午画的那张写生画,亮在爸爸面前,“就是这个,写生的,回来碰上了江主任,他要我给他看,我就给他看了,他问我是画的什么地方,我说是彭湘湘他们住的房子。江主任一听就恼火了,当着我们部长的面发了一通脾气,说我感情不健康,说我专门对社会主义的阴暗面感兴趣,说我不该画油毛毡棚子,也不该画洗衣裳的女人。还说什么思想倾向非常危险,要他们跟我作坚决斗争。下午美术组开会,专门批判我。我受不了!我有什么错?我不在这儿干了!”

  “你本来就不对嘛!”

  “我不对在哪里?”

  “你看人家那个《毛主席去安源》,你怎么不画那样的呢?”

  “我就不爱学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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