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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你上哪儿去?”

  “下乡当农民去。”

  “没那事儿!”

  “你不信?最近有一个新精神,城里学生成灾,没有学校考,没有工作干,通通下乡去,知道吗?”

  “你也去?”

  “当然。”

  “到哪儿?”

  “到我爸爸的老家,湖南浏阳县,不错吧?秋收起义的老地方。”

  “怎么到那儿去了?”

  “我爸爸还没有倒,借他的牌子给家乡写了一封信,这牌子可有用了。”

  “你一个人去?”

  “有伴儿。”

  陈小炮嘴里说话,脚下不停,一闪就从赵大明身边过去了。

  “哎!小炮!”赵大明猛然想起,追上去问,“你知道许妈妈搬到哪儿去了吗?”

  陈小炮停步转过身来,沉下脸指着赵大明说:“你这个没心没肝的,还记得她们?”

  赵大明几乎忍不住要哭,惭愧地低下头来。

  “你问她们地方干什么?”

  “我……去向许妈妈告别。”

  “许妈妈不在家,别去了!”

  “不!……湘湘在吗?”

  “哼!”陈小炮叉着腰说,“你还有脸去见湘湘?”

  赵大明把眼睛一闭,差点昏了过去。他知道,湘湘是很难谅解他的,很难很难。也许这一趟完全是白走了,用什么样的语言也消除不了一年多以来所有怪现象造成的误会。他伤心地扭过头去,以免让陈小炮看见他脸上的泪珠。其实,陈小炮早就看出来了,一下子又同情起这个不幸的失恋者来,于是便说:“好吧,去看看湘湘能不能原谅你,跟我走吧!”

  赵大明跟随陈小炮走了一段。小炮要进城到学校去,他们在岔路上分手。赵大明依照小炮指引的路线匆匆来到这个从未到过的荒僻地方,老远望见屋前有一个苗条的姑娘在忙碌着什么,一看便知道正是湘湘。此时赵大明恨不能飞了过去,无意中发现自己已在跑了。快要接近目的地时,遇上穿着军装的陈小盔正坐在路边画画。赵大明没有见过陈小盔,不知他是政委的儿子,顿时生起疑虑,猜想是不是江醉章派的暗哨呢?而陈小盔根本没有感觉到背后来人,涂一笔颜料便把画板伸得远远的,眯细眼透过镜片细细地玩味,嘴里还自言自语:“不行,太跳。”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地道的画家,不是政治家。赵大明大胆地走了过去。

  彭湘湘正在水龙头底下洗蚊帐,已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她卷起裤腿,赤露着脚,站在盆子里,踩得哗哗地响。水龙头正在放水,冲洗着雪白的蚊帐和雪白的脚。由于聚精会神地工作,竟未发现已经站在她面前的赵大明。

  “湘湘!”赵大明含泪叫了一声。

  彭湘湘猛然抬起头来,眼花了,身上也麻木了,脸色是淡漠无情的。她没有答应,也不说话,连呼吸都暂时停止了。水龙头在照常放水,冲到她裤腿上,湿了一片,她却没有感觉出来,让它在那里冲,哗啦哗啦地冲……

  赵大明首先发现湿了裤腿的事,走拢来想把湘湘拉出盆子。湘湘这才清醒了,把手一甩,侧过脸去,重新低下头,双脚几乎要跳起来把蚊帐踩烂。水花溅到赵大明身上,泪花又掉进水花里。赵大明不是木偶,也有他发自天性的当然反应。他迎着水花上前来,提起裤腿,甩掉鞋子,一脚踏进盆子里去。不需要说话,不需要硬把她推开,湘湘自然而然地让开了,扭身走进屋去。从水龙头到房门口,留下一线湿漉漉的瘦长的脚印……

  蚊帐洗干净了,赵大明发挥他男性的优势,大动作,大力气,几下就拧干了,放进捅里,提进屋来。

  彭湘湘侧身躺在床上,面对墙里,赤脚伸在床沿外,还在滴下水来,像悄悄下泪一般。

  “湘湘!”赵大明来到她身后,委婉哀求地叫了一声。

  湘湘还是不理,也不动,像睡着了的人。

  “湘湘!”他又叫了一声。

  湘湘将头扭动了一下,正面埋在枕头上。

  “湘湘!”赵大明柔情中带着焦急地说开了,“湘湘,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所有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理解我啊!我要是把全部苦情告诉你,写出来是一本书!可是今天没有时间,情况很紧迫,你跟我说几句话吧!湘湘,抓紧时间说几句话吧!”

  可能是“情况紧迫”引起了湘湘的注意,她扭动头在枕巾上蹭着,像是就要抬头了。

  “湘湘!”赵大明亲切地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你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是从五味缸里爬出来的呀!酸、甜、苦、辣、涩,把一身浸麻了,不知从何说起。我现在站在你的床前,可耳朵、眼睛还留在一路上,就在刚才,还亲眼看见了一起自杀惨案。你想想……”

  “什么?”湘湘一骨碌坐起来,眼窝红遍了,一听自杀惨案便自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有人跳楼自杀,惨得很!”赵大明说明。

  “谁呀?”

  “范子愚。”

  “他呀!活该!”

  “不!”赵大明沉重地说,“这个人虽然不好,但也不是惨死活该。你不知道啊!很复杂,很复杂!湘湘,不能那么简单来看。唉!”他全身无力地就近坐在一把藤椅上。

  彭湘湘注视着赵大明,一年多没有见过啦!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吗?不,不是了,变了,不再是挺起胸膛扶着钢琴盖唱歌的赵大明了!在过去的记忆中,每当他冲上闪光的高音区时,总要把一只脚跟稍微提起来一点,身子向前约略倾斜,他的力量和帅气就全部表现出来了。即使在平常的一举一动中,也都到处闪现着那种力量和帅气的影子。现在可不同了,身材横壮了一些,眉宇缩拢了一些,力量不再从举止中表现,而深藏在胸腹中了。他虽然正在叹气,但没有佝偻萎缩,气是喷出来的,不是泄出来的。他变了!而这变化究竟给湘湘带来了什么呢?是缩短了距离,还是生疏了,不能相认了?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谅解宣传栏里的事,再使人伤心的也不过如此了。一想起那件事来她就恨他,不愿意看见他。

  “你走吧!”她气愤地说,“别叫我把你腐蚀了。”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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