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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你们还好吗?”彭其首先开口。

  许淑宜点了头,憋住气,然后才沉重地说出话来:“还……好。你呢?”

  “我,你看,不是劲板板的吗?我身体很好,吃得,睡得。”

  “怎么不写封回信呢?”

  “不准写信,不准打电话,不准会客,三不准。”

  “爸爸您住在哪里?”湘湘问。

  “住在一个招待所,还不错,天天有人陪。今年换了她方,在医院住了几个月。”

  “孩子,”许淑宜对湘湘说,“你搬条凳子给爸爸坐呀!”湘湘这才想起来,感到愧疚,忙去抽了一条靠背椅,轻轻放在爸爸的身后,小心翼翼移到不前不后正好合适的地方,颤颤地说:“爸爸,您坐着吧!”

  彭其坐下了。

  “摔了哪条腿?”许淑宜阿。

  “这一条。”彭其抚摩着左腿膝盖说。

  “好了吗?”

  “好了,完全好了。”

  “卷起裤腿给我看看。”

  彭其顺从着妻子,将裤腿提上来,卷到膝盖以上。

  “你坐过来一点。”许淑宜提出。

  彭其又将自己的椅子挪了挪。

  许淑宜颤颤抖抖地抚摩着丈夫的膝盖,好像那是一件娇嫩的无价之宝,稍一粗心就会碰坏似的。如果这个膝盖是长在自己的身上,决不会这么爱惜。它是长在丈夫的身上,它曾经支撑着他走遍中国大陆,支撑着他从一个南方的山区辗转飘泊,最后飘到延安与许淑宜相遇,在那里建立了感情。要不是这个膝盖,他和她也许还在天南地北,互不相识,她的孩子也不姓彭,不叫湘湘这个名字了。人人腿上都有两个膝盖,都是平平常常不足一谈的,惟彭其这个受了伤的膝盖对许淑宜有特殊重大的意义。她心疼得如割如绞地抚摩着,又流出泪来。

  母亲的眼泪是一眼泉水,泉流直通女儿的心。湘湘把椅子搬到爸爸侧面去,也和妈妈一起捧着那个膝盖,泪花闪闪。爸爸和妈妈是孩子的前身,爸爸和妈妈赖以连结的感情构成孩子的心灵。此刻,一家三口的热血都通过那个受伤的膝盖互相流通了。

  彭其感到这样不好。要给她们一些慰藉,要使她们宽心,要让她们和自己一样,产生力量,树立信心,由悲痛转为欢乐。他推开妻子和女儿的手,站立起来,提起那条腿用力甩了几下说:“你看,完全复原了,比以前还有劲。医生很负责任,治得过细,护理也好。我根本没有什么痛苦。”他说了一句假话,“不信我走给你们看看。”

  地板登登地响起来,每一声响都显示着力量,很坚实,很干脆,毫不含糊。他做了各种转动的动作,蹲下,站起,抬起来搁到凳子上,还压了几下。

  妈妈和女儿仔细地看着他表演,眼泪逐渐干了,脸上出现了微笑。

  “够了!”许淑宜闪着泪花笑着说,“还压腿呢!又不要你考文工团。”

  妈妈提起文工团,湘湘脸上有一朵浮云匆匆掠过。

  爸爸在说:“这都是我在医院锻炼身体的一些动作,考文工团倒是不想了。”

  浮云又掠过湘湘的脸。

  “你坐下来吧!安静点儿说说话呀!”许淑宜微嗔着丈夫说。

  彭其服从了妻子的命令,坐得端端正正,拿出烟来。

  “吸的什么烟?”许淑宜接过那支烟来看了看牌子,还给丈夫说,“降格了。”

  “爸爸,我给您带烟来了。”湘湘有些慌乱地从旁边拾起一个人造革提包,扯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三条烟来,“还是您过去吸的那种,中华牌。”

  “可不容易呢!”许淑宜插话说,“你出事了,这烟,人家不卖给我们。还是小炮那孩子给我们买来的。”

  “小炮?”彭其有点诧异。

  “是啊,陈小炮。”湘湘补充说,“这一段时间,我们家里多亏了她。”

  彭其沉默,在努力寻思:小炮……她的爸爸……她冤死的妈妈……他们父女之间……陈镜泉授意他的孩子?……不是,不是,那孩子独立性很强,她是不受约束的,她很有主见,她的爸爸管不了她,管不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呢?”

  许淑宜打断了彭其的思绪。

  “倒霉呀!”彭其长叹一声,要说下文,却想起了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回头望一眼。

  许淑宜和湘湘都望着那个战士,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也不说话了,静得只听见呼吸声,一秒一秒地安静下去,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那个腰上别短枪的战士一直背对他们站着,把头埋在墙角里,刚才他曾经在轻轻抽泣,现在像是羞于见人,又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也许都不是,而是在洗耳监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那战士车转身来,仍旧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司令员!”

  彭其很诧异,扭过头去仔细望着那个战士,但看不清他的脸。

  “司令员,”战士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不认识我了?”

  “哦!”彭其猛然回忆起来,“认识,我打过你一巴掌。”

  “不!”战士说,“你保护了我,叫我没有吃眼前亏,你亲自送面条给我吃,你不要我写检查,要我好好睡觉。”

  “你的名字?……记不起来了。”

  “我叫杨春喜。”

  “对对对!”彭其敲着头说,“你是浏阳人,我的同乡,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杨春喜,对,是这个名字。”

  “司令员,”杨春喜惭愧地说,“我……组织上要我执行看守你的任务,是江主任亲自跟我们谈的,我不能不来。我……”

  “这我晓得,”彭其说,“你是战士,叫你来你不能不来,我不会怪你的。”

  “还要我们监视你,”杨春喜走过来小声地说,“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汇报的。”

  “好,我晓得了。”彭其话中有话地转向许淑宜说,“我们没有话讲了,在一起安安静静坐一坐吧!”

  “不,”杨春喜又说,“你们只管讲,要讲什么讲什么,我这只贴在你背后的耳朵是聋的,司令员,真正是聋的,什么也听不见。你老人家相信我吗?我不想提干,不打算在部队久留,服役期满我就要回家去。你们只管讲,我是聋子,眼睛也看不见,是瞎子,就当这屋里没有我这个人。但我不能够出去,我要站在这里,像庙里的判官小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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