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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四个人。”她伸出四个指头,“老头子,还有一个女,一个崽。”

  “大伯在哪儿工作?”

  “在军人服务社。”

  “做什么的?”

  “补鞋。”

  “哦!就是那位修鞋的朱师傅?”

  “是呀!是呀!”

  朱大娘连忙进屋搬出几条矮木凳来,热情地招呼客人们说:“同志,坐吧!”

  “不坐,大娘,我们有事呢!”还是小炮说。

  “哦!”朱大娘不善于多话。

  “大娘,”小炮又问,“这两间房原来住人了吗?”

  “没有住人的,”大娘摇头说,“只装了一些锄头、铁铲,昨天才搬走的。”

  “这不像是宿舍啊,连厨房都没有。”

  “没有厨房的,在台阶上搭个棚煮饭吃,你看我们,就是这样子的。”

  陈小炮向那头望去,见台阶上用零碎木片和油毛毡搭了一个挡雨的半边洞窟似的棚,里面放着烧煤的炉子,堆着引火柴、煤球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个很好,天热时煮饭凉快。”朱大娘热情介绍她的经验。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啦?”小炮又问。

  “去年搬来的,一年了。”

  “你们搬来以前这个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听说是修工事的时候放哨的住在这里,后来不住人了,旁边的生产队借了这个地方装肥料,放工具。我们搬来才把肥料搞走的。”

  当陈小炮与朱大娘攀谈的时候,许淑宜母女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对话内容她们都听清楚了。看完了这一间,再看另一间,两间房的基本情况一样,只是靠头上的那一间更加潮湿罢了。望着眼前的情景,听着耳边的对话,感慨万千。一夜之间,人的景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当老头子是司令员的时候,就有那样多的方便摆在他身前身后,家属子女也都沾光。需要什么东西可不能轻易开口,随便说一声,就不知会忙坏多少人。许淑宜深深地记得一个教训: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后勤部有位副部长也在。在闲谈中,许淑宜说到,她很喜欢一种叫作雪衫的树,把那种树着实赞美了一番。

  说话的无意,听话的有心,几天以后,整整一个连的部队,整整一个汽车班,为了把望海公园的雪衫,挖出四棵来移栽到司令员的院子里,停止了紧张的军训,忙碌了两三天。司令员从部队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在许淑宜面前大发了一通脾气。怒冲冲地训斥道:“祸根就是你!多嘴多舌,搞得影响不好,老百姓知道了会怎么说呀!你给我拔出来,背回去!”从此,许淑宜才知道,说话可得小心了。现在,老头子把官职一丢,他几十年对革命的贡献就变得一钱不值了。就连他的妻子,一个没有犯任何错误的老干部,也跟着把历史功绩赔进去了!潮湿、肮脏且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在四面墙上,写满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公式:

  贡献——一文不值
  官衔——价值的标准

  “难怪都怕丢官啊!”许淑宜不由得想到房间以外去了。这时,她感觉到屋里有一股湿气夺门而出,钻透她身上的衣服,渗进皮肤,侵入骨髓里去了,那害了大骨节病和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的膝关节,猛然间一酸,失去控制,几乎跌倒。她使劲抓住门框,颤颤巍巍地坚持着,脸上和身上冒出毛毛虚汗来。

  “妈妈!”湘湘早已忍不住了,一见妈妈如此,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赶紧将妈妈搀住。

  “快不要哭!”妈妈小声叮嘱她说,“人家看了会笑话我们。”

  “你的腿会在这里瘫痪了呀!”

  “也不一定,孩子,环境差了,本身的抵抗力可能会增强。”

  “那是你自己安慰自己。”

  正在跟朱大娘说话的陈小炮,回头看见了这里的情况,也赶过来搀扶许妈妈。朱大娘见了,赶紧进自己屋里去,搬出一张帆布躺椅来,招呼许淑宜躺下。

  “你们要搬到这里来住啊?”朱大娘关心地问。

  “是的。”

  “这个地方好潮湿的,地下出水呀!”

  “朱大娘,您洗衣服去吧!别耽误您的事了。”陈小炮有话不便当众说,因此把热心的邻居支走。

  “唉!”朱大娘认真望一眼脸色苍白的许淑宜,怀着同情心,又无法相助,叹一声回她“厨房”那边洗衣服去了。

  陈小炮目送她走后,回过头来,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躺椅扶手上,按她自己愿意的方式,叫了许淑宜一声,说开话了。

  “妈妈!怎么办?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做绝了,都是那个戴眼镜的鳄鱼干的。我可不是为我爸爸辩护,我爸爸进医院以前明明跟他说了,要考虑到您有风湿病,别的条件可以将就,就是不能潮湿。江醉章当面答应得好好儿的,偏要故意这么做,多狠毒啊!怎么办?卸不卸车呢?已经到这儿来了,那个地方也回不去了,总不能住在车上吧!人家交代了,汽车只能用一上午,怎么办?”

  “我们不卸车他会来扔?”湘湘擦一把眼泪说。

  “你以为江醉章做不出。”

  “还有你爸爸呢?”

  “我爸爸是糯米团长,你不知道吗?再说他也不在家,从北京一回来,病就发了,硬挺了两天,不行,只得住医院,还不知哪天回呢!”

  “不卸车!就不卸车!看他把我们怎么的。”湘湘赌气说。

  “我说湘湘,”陈小炮站直了,将两只手都叉在腰上,“你不要拨错了算盘子儿,这不是以前了,你爸爸不是当官儿的了,跟修鞋的朱师傅一样。能看成一样就够照顾的啦!你还没有转过弯儿来?”

  “孩子,”许淑宜使劲拉着扶手将上身抬起来坐直,“搬!”

  “妈妈!”湘湘又涌出两行眼泪,“搬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朱师傅一家能住,我们也能住嘛,住下来再想办法改造环境嘛!”

  “对!”陈小炮高兴地把腿一拍说,“改造环境,就这么办,来,湘湘,别哭了,我们去调查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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