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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可没有菜呀!”小崔抱歉地说。

  “不要,不要。”彭其连连摆手。

  他喝酒了,没有杯子便拿着瓶子灌,刚灌了两口脸就红了。

  “您不会喝酒?”小崔见他这么容易脸红,便问他。

  “这还有什么会不会的!人人都会。你看!”他咬住酒瓶又灌了一大口,像吞刀子一样吞了进去。

  这是瓶葡萄酒,不是烈性酒,可他只喝了三分之一已经足够了。他把酒瓶放在写字台上,兴致盎然地转身对小崔说:“小崔,你唱个歌吧!”

  “唱什么歌?”

  “唱……”他自己唱出声来了,“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一边唱还一边打拍子。

  “我不会,”小崔说,“这是红军时代的歌,现在很少有人会唱。”

  “我相反,只会唱红军的歌,现在的歌都不会。”

  “您休息吧!时间也不早啦!”

  “早,早得很。我心里高兴,你晓得吗?脑壳上没有紧箍咒了,一身轻快,就像刚参加红军的时候一样,年轻了。我告诉你,我刚当了几天红军就立了一大功。那回我就凭着一个手榴弹,”他顺手摸起了没有加盖的酒瓶,“冲进团防局去了,我喊了一声:‘举起手来!’”他高举着酒瓶。

  “酒倒出来了!”小崔及时喊道。

  葡萄酒顺着彭其的袖筒流下来,咕噜咕噜洒了一地。小崔一喊,彭其吓了一跳,将酒瓶对着墙壁用力掷去,叭的一声,碎玻璃四散飞开。彭其痴呆地望着地下。

  “您不该喝酒,快睡觉去吧!”

  小崔把他推进里间,放倒在床上。彭其也随他摆布,没有吱声。

  为了打扫玻璃碎片,小崔找扫把去了。彭其忽然想起,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趁机飞出这个鸟笼,去找一找可靠的又能够见到总理的人,把那封信递出去。醉意正浓,行为果断,他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戴上军帽,披上大衣,踉踉跄跄走出门去,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大风把他的大衣吹得飞起来,他将大衣扣好。他迈开有力的步子迎着风走去,踢得雪花四溅,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门口站岗的是一个新兵,见有首长走来,老远就准备行礼。彭其走过来,摆着手说:“不要行礼,我也跟你一样,是普通一兵。”哨兵见首长这么和蔼,很受感动,站得更直了,他问了一声:“首长到哪儿去?”彭其回答说:“房间里暖气太热,闷得头昏,出来吹吹风,凉快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出了岗门。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行人将地上的雪践踏得紧实了。寒风顺着街巷转弯儿吹过来,彭其迎着来风的方向走。他感到这大风雪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就像夏天在南隅需要站在水龙头底下放开冷水冲凉一样。冷水冲凉只能洗去身上的汗和灰,风雪冲凉可以把心里洗净,将恶梦冲醒。他需要呐喊,北风的呼啸代替了他;他需要奔跑,横飞的雪花代替了他。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风雪中得到了。

  他一时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大街上行人太多,他专拣小胡同边走边想。北京的胡同常常是笔直的,这头跟那头一样宽,大多数的胡同都能够对穿,也有所谓死胡同走着走着没有路了,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就回头再走。他所遇见的人越来越少,行人越少他越引人注意,因为他目前的穿戴还说明着他昨天的身分。人们不懂,为什么一个部队的大干部深夜在小胡同里匆匆急走,时常有人回过头来望着他。他一路听见放爆竹的声音,碰杯的声音,欢笑的声音,所有这些他都不关心,认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过日子,而他,是行走在无人的荒山沟里,狂暴的风雪,冰冷的世界,快要毁灭的地球。

  他有时也从军营门口走过,感到哨兵正瞪着仇恨的眼睛望着他,他在心里回击道:“瞪着我做什么?想吃人?以为我是反革命?那还早,我还有军籍,还有党籍,你不敢拿我怎么样。”有的军营是关着门的,哨兵躲在门里看不见,门边贴着这样的对联:“红军传统继万代,主席光辉照千秋。”他想,这些花样都是自欺欺人的,红军传统继万代,写对联的人晓得屁!红军同甘共苦,亲如兄弟,现在呢?红军实实在在,朴素单纯,现在的人呢?红军知错就改,才能胜利,现在有些人你能讲他一个不字吗?他也是红军,他还是第一代的人,他就已经变了,你还想继万代,痴心妄想。至于主席光辉照千秋,那当然好哇!不过也要费点劲才行。对于这,彭其不敢随便议论,也不敢偷偷在心里胡思乱想。佛教徒讲过,你心中恶念一闪,如来佛就会知道,死了到阎王爷那里报到还要算账的。

  他不想这些,也不看这些了,顶着风只顾走路。猛一抬头看见了一条大街,再往远看,便见到天安门了,他放慢脚步,低头想起了头一次进北京的情景。他当时是一个纵队司令,他的部队参加了对北平的围困。傅作义将军宣布起义,北平和平解放了,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那天,他把棕刷般的胡子刮得溜光,头发也经过剪修,换了一套干净的半新军服穿上。装束好了,还找理发员借镜子来照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头一回显得那么英俊、威武,战士们说了些打趣的话,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部队连续打了几次大胜仗,战利品很多,缴获的汽车已经不少了,但彭其不愿意坐车,他要骑马,认为吉普车太矮小,只有蒙古大马才相配。他记得,进城时看到大街两旁人山人海,欢呼雷动,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你们这些人哪!解放一个北平就高兴成这个样子,要是我们解放了全国呢?要是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呢?要是世界大同,实现了共产主义呢?留着点劲吧!后头的好事还多呢!够你们欢呼的啦!那时他信心十足,根本没有料到还有今日的坎坷。

  西北风在他耳边呼啸,他陷入了梦幻之中,好像这就是当年欢呼大军进城的鼎沸的人声,鞭炮声,秧歌锣鼓声,他以为自己仍骑在马背上,因此走着走着偏离了人行道,斜着迈向街心。不料在人行道边沿一脚踏空,同时一滑,把他摔倒了。两手插进雪里,冷流顺着手臂传到心房,那发热的心像红铁淬进冷水中,骤然变青,变凉,变成死硬一团。一切幻影倏而消失,风雪扑面盖来,眼前荒凉凄惨。他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怜悯之情,把带雪的双手抬到眼前看看,摸摸,好像这血肉生动的手马上就要与他永别了。

  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他又朝前面走,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风雪飞扬,呼呼地吼叫,好像是一个白色的人海正在狂跳着欢呼:“彭其来了!”“来了!来了!”彭其激动得簌地流出两行冰冷的眼泪,走进了广场。他清楚地记得,这里可以站立五十万人。五十万父老兄弟总是那么高兴地欢呼,一到这个地方就欢呼,他们共同有着一颗多么纯真的心啊!“来了!来了!”彭其颤颤抖抖地走进了假想的人群当中,惭愧地流着眼泪,心中在诉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欢呼啊?!”

  他知道,他还清醒,他想控制自己,因而向着一个有实体的目标走去,那是高耸在昏黑的夜空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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