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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就是,”范子愚被触发了心病,激动得忘乎所以,大发起议论来,“去年搞反动路线的时候,有反多人不实事求是,害死人。有回我跟政治干事闹意见,吼了他几句:‘你还政治干事,你算什么政治干事?一天到晚政治政治,我看你呀,不正也不直。’后来在运动当中,他给我贴大字报,就变成了‘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我老婆在旁边听到,又没听清楚,也急急忙忙写一张大字报证明我确实讲过这个话。你看这……连我老婆都跑出来证明,我还说得清楚吗?差点为了这些事被打成反革命。不实事求是的人最可恼:他妈的!我要是手上有权,非得整一整那些张口胡说诬赖好人的人不可。”

  范子愚越说越激动,便从床沿上跳起来,呼呼喘气,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口里还在反复骂道:“想起来就恨,想起来就恨……”

  彭其看他这样,暗想道:“这个人不能干大事,决不能干大事,纸条算了,不要叫他递了。”

  “哦!”范子愚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跟走资派谈话,马上坐回床沿上去,转变成严肃的态度说,“话虽这么说,实事求是不等于不要交代问题,你的问题还是要好好儿交代。已经写了一点没有?”

  “记起一点就写一点,还没有整理。”彭其冷冷地说。范子愚拿起桌上的纸张,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扔回原处,很不满意地说:“你的态度还有问题,这样的东西还要你写什么?我提醒你,不要辜负了我们的好心,这是好机会,不要错过了。现在这年头,谁能这样耐心跟你谈话?你是碰上我们了,要不啊,哼!你看着办吧!”说完走了。

  彭其变得非常失望,在范子愚走了以后,他一个劲地抽烟,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不是陈镜泉干的了。决心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倒要看看下面将如何发展。一下午过去了,一个晚上又过去了,第三天上午,有个文工团员进来问他写的情况怎么样,他只摇了摇头。

  晚餐时给他送来的是一碗面条,上面盖着厚厚一层鲜美的鸡肉和蘑菇,面汤表面浮着一层黄油,显然是鸡汤面。他一边吃一边想,越想越糊涂,到底是搞的什么鬼呢?像招待上宾一样,生活上对你这么好;写的检查材料又不满意,非要捏造事实不可。是恶意还是好意呢?是害你还是护你呢?是陈镜泉搞的还是别人搞的呢?左猜右猜猜不透。他看到那个准备递给陈镜泉的纸条还放在桌上,感到不妥,吃完面条便用打火机点着,放在烟灰缸里。

  忽然,外面走廊上像炮兵阵地开火了似的一阵轰响,彭其一噤,烟头从手上震落在地上。接着,嘭的一声,房门被踢开,冲进来好几条大汉。一张张恶煞似的面孔用打雷般的嗓音一齐吼道:“彭其!你这个反革命分子,到今天还不老实,走!见群众去!”

  话音刚落,几个人像饿虎似地张牙舞爪扑上来,拔掉领章,夹起他就走。军帽掉了,衣扣拉开了,皮鞋也踩脱了一只。耳边轰轰地作响,都是滚雷般的口号声。他不知人们夹着他是从哪里走的,经过哪些地方,来到了什么所在,只觉得好像忽然从悬崖上推下来,噗的一声摔得趴在地上。轰隆轰隆像山崩地塌,压顶而来,不知是什么声音,眼前直觉得金光一闪,便再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彭其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眼前是水泥地,有零零落落的木屑铺在地上。灯光通亮,但听不见耳边有声音,暗想:“是把我换个地方关起来?”想还没有想完,已看见前面有脚了,一双又一双,大的,小的,都是皮鞋和解放鞋,零乱地站着。稍一抬头,又看见了蓝色的军裤,接着便是军衣,再然后才看清面孔,男的和女的,都是将要吃人的面孔。

  原来是他们——文工团的造反者。他强撑着地,颤颤抖抖地企图站起来,没有成功,这时,有人从两边提着他的胳膊帮了一下忙,使他直立起来了。他看见,这是一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六角形房子,里面十分杂乱,有破家具,有烂筐子,有木屑、锯末、刨花,也有一些完好的凳椅。墙上贴满了标语和漫画,全部是与彭其有关的,尤其是那些漫画,秃顶的大脑袋,打着赤膊,口里喷出鹅蛋大一滴的口水。正前方一块墙上没有贴这些东西,只有一张毛主席画像,用图钉钉在很高的地方。彭其仰头望着,痴呆地望着。

  “向毛主席请罪!”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吼了一声。

  “我……请罪!”他吐字含糊但很响亮地说了这三个字。

  “低头!”

  “会……低头的。”说完把头一勾,腰身却挺得笔直。

  “彭其!”挽着袖子、把军帽戴在后脑勺上的范子愚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竟敢把群众当成阿斗,欺我们心软,对你太客气是吗?群众是不好惹的!今天晚上要跟你算总账!你要是知趣的,就老实交代你的罪行,否则,我们今天就拼上了!”

  “打倒彭其!”

  “打倒反革命分子彭其!”

  “彭其,交代!”

  “交代!”

  “交代!”

  一声喊,愤怒的人们把他团团围住,无数个拳头挥到他头顶上,额前,眼前,鼻子跟前,只是还没有一个是挨着了皮肉的。彭其像庙里的判官一样,板着面孔,连眼都不眨地站着,任他们怎样张牙舞爪,他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怒吼的高潮过去以后,他仍旧仰头望着毛主席,更加含糊不清地说:“毛主席,我向你……交代!”

  “说!”

  “快说!”

  “我们等不及了!”

  “没那么好的耐性。”

  “同志们!大家安静安静。”范子愚喊道,“彭其已经表示要向毛主席交代了,我们就听他交代吧!耐心一点,暂时不要喊口号,让他坐下说好不好?”

  “坐下吧!”

  这时,有一个女学员给他把掉了的那只皮鞋拿来了,他望了那女孩子一眼,是一张带着稚气的面孔。又有人以平和的声调提醒他:“把扣子扣上。”一看,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脸上并无敌意。彭其的心里闪动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念头,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人们搀着他走到旁边去,那里不规则地摆着好几条凳子,让他坐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平稳地坐下了,简直是坐在刨花堆里。面前是一个高高的破竹篓,堆满了刨花,左侧地上是木屑和刨花混在一起,脚下也是踩着松软的刨花。他开头有点奇怪,后来一看别人都坐在刨花里面,也就不奇怪了。大概是仓促安排的,没有来得及收拾吧?

  “说!”

  “快说!不要搞鬼!想到什么说什么。”

  彭其像嚼什么东西似地动了几下嘴,然后张开口,用手指着嘴里:“啊……啊……啊……”

  “怎么啦?”范子愚问。

  “啊……啊……”

  有几个人走来看了看,都说:“舌头硬了。”

  造反者虽然个个像凶神恶煞,其实多数人都是肉做的心,看到这位昨日的司令员今天变成这样,许多人默默不言了。他们在想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人正在内心叹息,但这叹息是不能出声的。岂止是彭其受难!斗他的人想叹息不能出声,憋在心里难道就好受吗?

  大家自然而然同意彭其休息一会儿再讲,有人还把他的茶杯端来,他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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