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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没有。”

  “唔,这个人哪,靠不住,办事不牢。”

  江部长在讲话中一味地贬抑范子愚,这使赵大明很吃惊,有点不知怎样才好。

  “我有很深的印象,”江部长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那回你们在政治部门口造反,有一段说服机关干部的广播讲话是你起草的,很有水平,有理有利有节。当时我就想找到这个起草人谈谈,后来事情一忙就忘了。我还批评过范子愚,他那种‘滚他妈的蛋’不是战斗,是骂街。”

  赵大明把自己前来诉冤的动机忘得干干净净了,反过来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对不起范子愚,心里很不安,恨不得马上就走。

  “你二十几了?”

  “二十四。”

  “唔,这是个可塑性很大的年龄。”部长说,“范子愚那种不相信自己战友的搞法,是孤家寡人政策,没有无产阶级的胸怀。革命都像他那样搞,是不会成功的。你也要注意,不要把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拿去扩大了,要讲团结,讲风格,要注意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锻炼自己。”

  这时,江部长格外认真又十分亲切地把手伸过来,按在赵大明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小赵啊,你们这个年龄真幸福啊!正在选择道路、决定前途的关键时候,遇上了这场伟大的革命,有机会充分发挥才能,你们可以说是前途似锦。不过,也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摔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关键是站在哪一边,坚定不坚定。我们这里条件很好啊!有活老虎躺在身边,只要我们敢打,就有可能成为打虎英雄。而且,我们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直线领导。江部长不是在你面前说瞎话,你懂吗?”

  赵大明努力咀嚼着这些话里的实际含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要背包袱,”部长接着说,“跟彭其的女儿谈过恋爱有什么了不起!莫说是闹崩了,就是没有闹崩,也不应该让她影响你的前途嘛!彭其的女儿,根据党的政策,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们不能把她推向敌人那边去。如果我们的团结教育工作搞得好,她能够主动出来检举她的父亲,那么,我想她也完全可以入党。至于你,就更不用多虑。我……老早就发现你是一个人材,你能够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出较大的贡献,我正在考虑……呃,以后再说吧,咹!看你自己,完全看你自己。范子愚那里,我会批评他。你回去吧!要团结,不要跟他们闹分裂。”

  赵大明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离开了江部长的房间,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摔了一跤。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打好了腹稿的那许多话一句也没有讲,居然就可以走了,而且切盼着马上就走。江部长像一个神灵似的使人敬畏,他给你铺开了一幅开满鲜花和隐藏着陷阱的图景。他说的那伟大的革命在这里从虚幻的轮廓变成了具体的通天的桥和入地的洞,你好像忽然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中来。不知怎么那充塞在胸膛和血管中的沸腾的激情,在冷却中凝成了固体。这是一种怪东西,使人增长年岁。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明在心中念叨着,疑惑、畏惧、不忍、担忧……感情与理智在展开搏斗。

  他信步——至少是没有明确目的地走到了通往彭家的那条路上,在小竹林里徘徊。希望遇见她,又害怕她真的出现;更加担心着那些大惊小怪的文工团的多事佬。

  真跟约好了似的,湘湘那匆匆急走的身影在小路上一闪,正从外面回来。

  “湘湘,等一等!”

  赵大明鼓足勇气喊一声追了上去,使彭湘湘吃了一惊。啊!她脸色苍白如纸,眼圈发黑,瘦了!大明忍不住心中一颤。

  “怎么还有时间到这儿来?”湘湘字字含怨地说。

  “湘湘!”大明用请求谅解的眼光注视着她,柔情地说,“我们只能把宝贵的感情溶化在伟大时代的洪流之中。只能这样,湘湘!”

  “除了这,还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告诉我吗?”

  “我想……我希望……在两个阶级、两个司令部的生死搏斗中,你不要做无辜的牺牲者。”

  “是不是要我用绞索勒死我的爸爸?”

  “不!不……”

  “你们把他关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那好,谢谢你!”

  湘湘无限怨恨地把赵大明盯了一眼,毅然扭转身去,提步就走,再也不回头。

  赵大明一声呼喊没有叫出来,头一晕,身子撞在一棵竹子上。竹子受到撼动,发出唰的一声巨响。

  【第十九章 斗争会】

  几个青年架着一个用麻袋套着上半身的穿蓝色呢裤的人走进了一间小房,他们解开绳子,将麻袋取掉,彭其露出脸来。又有一个青年把塞在他嘴里的毛巾抽掉,说声:“在这里呆着吧!”便都出去了,门外有挂锁的响声。

  彭其站在原地,将这间房子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大约为十六平方米的正方形小房间,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把藤椅。床上的被褥都是军用品,很干净,有两个枕头。桌上有一盏台灯,一个墨水瓶,一支蘸水笔,一支铅笔,一个烟灰缸和一个喝茶的瓷盖杯,桌脚边地上有一只铁壳热水瓶。回头一看,见门背后挂着一黄一白两条崭新的毛巾,联想到洗脚的需要。又见床底下原来还放着拖鞋一双。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是钉了铁条的,窗玻璃用有色的书面纸贴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光线,无法知道外面的景色。除了刚才进来的这扇房门以外,在斜对过还有另一扇门。

  彭其好奇地走去把那扇门拉开看了看,里面是卫生间,有抽水马桶、澡盆和脸盆。他想,这大概是一个什么招待所。但又有点不像,因为招待所里面凡属有卫生间的房间都是给高干住的,陈设不会这么简陋。他走出卫生间,坐到藤椅上,随便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看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纸包,解开来看,是茶叶,还是比较高级的一种。

  看了这一些情况,彭其觉得奇怪了,为什么要安排得这么舒适,招待得这样周到呢?难道绑架者并无敌意,而是为了保护你吗?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地方的造反派对待走资派是这样殷勤的。他推想了各种可能,最后想到:是不是陈镜泉布下的计策?大概他知道有人要来揪斗你,为了遮人耳目,安排了一幕绑架的戏剧,私自把你藏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一面对外宣布彭其失踪,一面暗地派人保护,以避开这一段风浪?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还有绑架过程也能证明这一点。那么准确,那么周密,那么了解内情,整个行动利利索索,没有丝毫误差,肯定是高明老练的人在暗地里布置和指挥,绝非一般喊喊叫叫的造反派所能做到的。

  “是啊!到底是死结同心的老战友,有感情啊!”他不禁为之慨叹,从浏阳共产的友情想到当前的互相处境,眼眶湿润了。四十年坎坷道路,四十年风火硝烟,多少次在患难中同舟共济!多少次为共同胜利举臂高呼!多少回服从组织需要各奔一处,又多少回在行军路上意外相逢!天南地北心心相印,两个麂皮荷包一直保留到今。在一起无话不谈,你心就是我心。由于性格不同,常有摩擦,一硬一软,相辅相成,总是不能分歧到三天以上。即便是现在,眼看大难临头,谁也不敢来同情相助,只有他敢冒这极大的风险。你预先为什么不暗示一下或干脆说明呢?不不不,你是对的,你想得稳妥周到,你是细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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