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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邹燕低头不语,有些人在默默沉思,有些人觉得司令员的话都很新鲜,听得张起口,眼都不眨:“我晓得,我像神仙一样,跟诸葛亮一样,没有看见的事我都晓得。我们这里是不平静的,现在哪个地方都不平静,哪个地方都有野心家、阴谋家。你们不要以为凡是对你们笑的都是好人,不要以为支持造反的都是好人。要小心上当,小心上当,还讲一次,小心上当。比你们高明的角色多得很,比我高明的角色也多得很,要小心上当!”

  邬秘书从大门外走进来,轻手轻脚坐在最后一排,除司令员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要小心上当!”他重复说,“你晓得人家肚子里想什么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听说有一种自杀的方法很有味,就是在静脉注射吗啡,开头你会兴奋,舒服得很,后来就昏迷了,自己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高明的阴谋家想害你,他就给你打吗啡。你们上过这样的当没有?过去可能没有,这样的当只能上一回,来不得第二回。”

  听众席上有很多人在偷偷地看表,已是下午五点半了,正是开饭的时候。但司令员没有看过一回表,谈兴正浓,大概还以为早得很呢!

  “怎么?有点坐不住了?”他也看出了会场上的动荡,“可以走,也可以留下来听,可以去上厕所,随便。今天是集体谈心,就像我到了你们家里一样,这不是做报告。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一直想跟你们谈谈,没有机会。平常我不大到你们这里来,演戏唱歌出不了大事,还有政委把关,我放得心。现在你们搞政治,我放不得心,看你们做了几件事,更使我放不得心。所以要谈谈,一定要谈谈。是真话,愿意走的可以走,不要顾虑。”

  除了有些上厕所的以外,其他人都不走,虽然饿着肚子,也没有人提出吃了饭再说。

  “我告诉你们,我这个老头子也是不懂政治的,我对你们讲,要你们小心,我自己就很不小心。我犯了错误你们晓得吗?……有人晓得吗?……听到过一点风声吗?”

  听他这一说,全都瞪着眼睛,表示惊讶,连范子愚都吃了一惊,小声问旁边的赵大明说:“什么错误?”赵大明同答:“听他说吧!”

  “看样子还没有走漏消息。”司令员观察一阵以后,做出了判断,“我现在告诉你们,省得再去打听了。我犯了错误,在去年的一次高级会议上,我说错了话,知道吗?你们文工团员说错两句话不要紧,我作为一个司令员是不能说错话的。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同志们不要去打听。军人要遵守保密规定。”

  邬秘书将小本子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讲话的司令员,手在飞快地记录。

  “不要记,不要记!”司令员发现了,“我今天是集体谈心,不要记,谁也不要记。”

  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在记,左顾右盼地望了一阵。邬中站起来走出去了,不久又回来。

  “当然,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谅解我了,原谅我不懂,无知,认识了就行了,所以还叫我回来主持工作。不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们有好处,省得你们哪一天听到一点风声就把我揪住不放。部队有战备任务,司令员天天挨斗,工作怎么搞啊?范子愚同志,你说是吗?”

  “我们原来根本没有想过要斗司令员。”范子愚望望他的同事说。

  其他人也点了头。

  “要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一声,你们肯定会来斗的,驾飞机,戴高帽,叩头,把这个老头子整死他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唉!……”

  司令员眼圈红了,情绪有些反常,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却没有说出话来。听众当中有些感情脆弱的女同志跟着红了眼睛,其他人都静静地听着,气氛沉闷得很。就在这时,江醉章来了,他也和邬秘书一样,在后面找了个位子坐下,不吭一声。

  “这个驾飞机……不好,……踏上一只脚……不好,不好,很不好。你们是解放军,是革命军人,人民群众很尊敬你们,你们怎么这样粗野呢?不好,很不好,这不晓得是什么人发明的,我肯定它不是好人想出来的主意,是一个与共产党有仇恨的人想出来的。他心里的仇恨埋了多年,没有机会发泄,今天一看,你们共产党的干部也有被打倒的一天,好!老子正找不到出气的机会,狠狠地整你一下子,从肉体上折磨你,从人格上侮辱你。如果准许杀人的话,拿钝刀子一块一块地割死你。同志们,你们跟那个发明者不同,你们是热爱共产党的,你们自己就是解放军,你们为什么要学他们的样呢?当然,那个发明人很狡猾,他说只有这样才是革命,谁不这样做,就叫你保皇狗,也把你拿来驾飞机,你干不干?所以,我……能够理解同志们,但是今天讲清楚,以后不要那样做了。这样做,从效果来看也不好。

  “你就讲那天斗争胡连生吧!你们斗得他承认了错误没有?越斗越骂娘。当然,现在查清他有精神病,不正常,已经治病去了。同志们,我再讲一次,不要把那些仇恨共产党的人发明的东西学过来。要有点感情,要讲点道理,起码,也要有点同情心。你们那回斗陈政委,把墨水往他脸上倒,谁这样对待过你呀?陈政委在你脸上倒过墨水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只有一只手,你是两只手,他一只手挡不住你的两只手,如果他那只左手没有扔在战场上,也可能好一点,能够抬起来挡一挡。可是……同志啊!你年轻力壮,两手健全,要去欺负一个残废人。

  “如果你们也把陈政委驾飞机,踏上一只脚,只要被我看见,我会开枪,我的枪法很准,也给你打掉一只手。不是讲假话,不是吓人的,我这个老头子做得出。不为别的,因为我有感情,有点同情心。如果一枪打响,我自己要成为反革命的话,我第二枪就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打。去他娘的!省得心里难受……唉!……你们碰到一个好人,碰到他头上,像妈妈一样的人,阿弥陀佛!……你要晓得,陈政委这样的人能活到今天不容易啊!胡连生思想反动,他能够活到今天也不容易啊!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消灭这九死一生留下来的几个老、弱、病、残!何苦呢?老头子年纪大了,一餐只吃二两米,吃不了多少,你分一点点给他吃就不肯啊?要快点把他整死,反正你是多余的,没有用了,还喜欢碍事,绊手绊脚。是的,讨厌!杀死他算了!……”

  有个坐在最后一排的文工团员轻步走到前面来,在宣传部副部长耳边嘀咕了一句。副部长立刻站起来,向小礼堂门口走去。陈镜泉政委抖动着空袖筒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注目看着正在讲话的彭司令员。副部长迎上去,江醉章迎上去,文工团员们都回头向后面看去。彭司令员也发现政委来了,望了一眼,没有打招呼,讲话暂时中断。他又拿起一支烟,在还有一寸长的烟头上接火,借机稍事休息。由于手在发抖,烟和烟头对不到一起,费了很久时间才把烟点着。连续吸了几口都喷出来了,大概是因为烟吸得太多,使口腔苦涩,舌头麻木,做了个难受的表情,像吃了辣椒一样。

  陈政委问副部长说:“司令员是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四点。”副部长回答。

  “一来就在这里讲话?”

  “唔,中间没有休息。”

  “吃了饭吗?”

  “还没有呢。”

  陈政委看了看表,说一声:“快七点钟了。”并未同江醉章打招呼,走到会场前面来,早有一个文工团员从办公室搬来一把藤椅放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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