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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同志们!”范子愚正式开始演说,“刚才我们看到了多么触目惊心的阶级斗争啊!革命越胜利,阶级敌人越不甘心;革命群众越是热爱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阶级敌人越是要疯狂地跳出来反对。在我们兵团,是不是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受到了惩罚呢?没有!就在我们兵团领导机关,还有一个猖狂已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至今还逍遥法外。这个人……”范子愚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来,翻到其中的一页,“这个人明目张胆地反对群众热爱毛主席,反对宣传毛泽东思想,说毛主席也是一个人,不是菩萨;说早请示晚汇报是念经一样;污蔑红海洋是马桶铺;攻击群众热爱毛主席的革命行动是一风吹,新花样;指手划脚要人家把红海洋马上洗掉、刮掉;对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好干部,他恨得咬牙切齿,说到了八十岁也要当兵,要把他们当作土豪来打。就是这样疯狂到极点的反革命分子,现在还坐在我们中间参加公审大会。同志们!在我们的身边躺着一条毒蛇,我们不把它挖出来行不行啊?”

  文工团的人齐声回答:“不行!”

  战士当中也有一些人跟着喊。

  这显然是指的胡连生处长。胡处长目前正席地坐在他的队伍中,范子愚的揭发刚刚开头,他就意识到灾难来了,依照平常的脾气,他可能会跳起来骂人,今天不知怎么那样老实,像根木头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觉得浑身被细麻绳捆住了,越来越紧,一丝也不能动弹。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张开血盆大口,一齐向他吼来,向他扑来,就要把他撕成碎片。他清醒地知道,往日的怒骂已经没有用了,天在崩,地在裂,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好像正坐在一朵飘游着的云块上,等待忽然之间被摔下地来。“这个人就是……”范子愚憋足一口气,然后全力喷出,“管理处的胡连生。把反革命分子胡连生带上台来!”

  台下出现了一片惊慌,都在左顾右盼,想知道胡连生坐在哪里,想看又不敢正眼看着这场骇人的戏剧。台上的司令员和政治委员以及其他首长都板着面孔,谁也没有找谁商量应该怎样对待这个突来的事变,只是呆呆地望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文工团四个大汉早就挤进管理处的队伍坐着在等待了,范子愚一喊,他们呼的一声弹跳起来,扑向胡连生,一把将他从地下提起来,由两个人分架两条胳膊,一个人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按住他的脑袋,另一个人走到他前面,喇喇两下,将领章扯掉,把军帽取了。

  在文工团带领下的一片口号声中,这个该死的老红军被揪上了斗争台。勇士们把他拖到台口的一角,两个架手臂的勇士同时提起脚来照着他的膝窝用尽全力踹下去,他便咚的一声跪在地下了。这时候他的姿势更加难看,头被压得额头接地,手臂被拉得挺直,高高地向后抬起,背上还被踏上一只脚。这种姿势,造反派称为“驾飞机”,其含义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种斗争方式,在北京是司空见惯的了,在南隅,地方上也许实行过,而在空四兵团,这还是首次采用。

  邹燕和文工团其他一些造反男女共十多个人一齐冲上台去。由邹燕站在话筒跟前领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胡连生!”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

  “……!”

  范子愚走去在胡连生头上踹了一脚说:“胡连生,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

  这时的胡连生,脸上红得发紫,由紫变青,只听见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要顽抗到底?”

  “叫他向毛主席请罪!”

  “向毛主席请罪!”

  于是,四名勇士把他的胳膊一扭,揪住头发转向台内,用脚踩着他的头,对着主席台上的毛主席像,连续叩得地板咚咚地响。叩完了头,又提回原处,范子愚揪住他头发把头提得仰起来,吼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广大于部、战士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你这条老狗,竟敢狂犬吠日,用尽畜生的言语来攻击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低毁群众热爱毛主席的‘三忠于’活动。我们按捺不住阶级义愤,广大干部、战士今天要跟你算清这笔账,你敢不老实交代,决不饶你!交代!说!”

  台下的干部战士此刻究竟怎么样呢?是的,他们很气愤,你看,只要有人领呼口号,几千个拳头一齐举起来;他们的脸绷得铁紧,没有一个人思想开小差,没有一个人为这个该死的老红军辩护一句,没有一处在交头接耳。操场的空气好像固化了,人们都被压在这固化了的空气底下。也许正是因为对胡连生的仇恨才使空气固化的,正是需要在他的身上发泄义愤才能使空气重新复原?

  怒吼声此起彼伏,仇恨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喷向胡连生。在这仇恨的火海当中,人的性情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心慈的,狠毒起来;温存的,狂暴起来;胆小的,勇猛起来;含蓄的,外露起来。仇恨的火海把所有人冶炼成同一性格,发出同一种表明其性格的嘶叫声。

  这是一种神奇的现象,千万个病患者在这里接受治疗。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承认,他内心的病是实实在在的——包括那些掀起这种仇恨浪潮的人。

  赵大明不就是那掀起浪潮的参加者吗?他是头头之一,当然也是策划人之一。当范子愚提出要在今天的公审大会上搞突然袭击时,赵大明有过犹豫,但毕竟没有站出来阻挠——谁也不会阻挠。而当形成决议以后,他也就发现自己心中有病了。是什么病呢?是一种常见的侧隐之心。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一想起那个老红军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他的心就在微微发颤。他总是注意着那个席地坐在队伍当中的胡连生,一些零乱的思绪忽闪忽现:

  ……这个可怜的倔老头,几十年戎马生涯,多少回在潮湿的荒野里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真是生就的苦命人,直到如今还得跟年轻人一起坐在地下,不久还将把他一脚踩住……

  ……过去钻进他身上的那几颗敌人的子弹全都长了眼睛,有意留下他这条命来。因为他欠下了魔鬼的债,必须在老来受一段比死还痛苦百倍的熬煎,然后才准他归天去……

  ……他是那样的可恨,不识时务,不辨潮流,自以为是,与新的革命风暴抗争。谁能使他清醒而免遭厄运?他愚蠢地坚持着自己的耿直、光明……

  ……可怜他是一个粗人,没有文化,不理解当前的伟大革命。凭心自问,很难相信他是真正的阶级敌人……

  ……他的心还是好的,为国家节省开支,为人民减轻负担;也许他想得正对,红海洋真会永远保持下去吗?难得有人像他这样敢说真话,而不顾自己的死活……

  ……他呀,他也是一个人,假如即将到来的厄运是落在自己身上呢?不堪设想,可怕的,令人战栗的……

  ……但是他反对毛泽东思想,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填平他罪孽的深壑……

  这些零乱的思绪一直持续到把胡连生揪上台去的时候,也是病患者们接受治疗的时候。这是一种奇特的治疗——通过蹂躏那同情的对象来麻醉自己的心。这也是一种改造,把那同情敌人的、属于普遍人性的错误的感情压下去。通过自己点燃的这仇恨和愤怒的火,把斗争对象烧弯,像烤炙虾子一样;把自己烧得挺直,像焙熟一条肉虫一样。这是痛快的,麻木的,轰隆轰隆如在冶炼炉中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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