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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彭司令。”

  “他怎么啦?”

  “告诉你了,你暂时不要跟别人讲。”

  “知道。”

  “他反了吴司令员,吴法宪。”

  “那又不是反毛主席。”

  “你哪里知道!吴司令员是林副主席非常信任的,林副主席又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反吴司令员就是反毛主席,问题就严重在这里。”

  “怎么还没有把他打倒呢?”

  “时候没有到,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反正是快了,自从他到北京做检讨回来,情绪反常,脾气很坏,经常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他虽然不把在北京的情况告诉我,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账没有算清。我想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反毛主席,这还得了!这跟反革命分子是一样的性质。”他大口喝茶,精神有点紧张。

  “像他这样的人反了毛主席会怎么样呢?”

  “不管你官再大,不管你资格再老,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这话是林副主席讲的。你看,刘少奇官大不大?资格老不老?他敢反对毛主席,怎么样呢?”

  刘絮云惊骇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语说:“没有想到。”

  “你还有更没有想到的呢!”

  “什么?”

  “还有我……”

  “你?你怎么啦?”

  “我也被扯进去了。他到北京去向吴司令员开炮的发言材料是我整理的,有很多素材是我收集的,我主动提供他的。”

  刘絮云脸上的气候突然变得阴沉可怖,所有的媚态一下子消失殆尽,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绝望的女人。邬中作为她的丈夫,与她共同生活三年了,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丑陋的面孔,这样森冷的眼光。他又为妻子的反常神态大吃一惊,原来她还有这样令人害怕的一面!邬中自认了解他的妻子,这是一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女人,没有经历过忧愁和惊吓,精神上从来没有作遇上挫折的准备,忽然听到坏消息,出现反常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他被打成反革命,”邬中望望妻子的脸色,“我也难保不……不……”他不敢讲下去了。

  刘絮云呆若木鸡,越来越显出无限的痛苦。邬中凝望了她一阵,感到她惊慌失措,便想把话题扯开,让情绪松弛一点再来谈正事。他一口把茶喝光,将杯子递到妻子的手上,央求说:“给我添点水吧!”

  谁知刘絮云把手一扒,杯子落在地下,叭的一声碎了。

  “你干什么?”邬中发火了。

  “倒霉!”刘絮云把臀部一扭,转过身去,嘴里像在喃喃自语,但听不清。

  邬中愣住了,找不到一句可说的话,气得直喘气,抬脚将破杯子踢到一边,许久才说:“知道今天要倒霉,当时你就别找我嘛!”

  “谁找你了?不要脸!”

  “喝!”他惊异地凝望着她,“今天真奇怪呀!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刘絮云忽然把头一勾,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肩头激烈地耸动,眼泪把手绢浸湿了,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伤心的程度越来越深。哭得邬中完全慌了手脚,在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六神无主。他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胆小怕事?为什么又敢于这样放声大哭而毫无顾忌呢?是性情脆弱?为什么又突然爆发那么大的脾气呢?结婚三年,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感到并不了解她。奇怪的女人!复杂的女人!

  “小声点哭,注意点影响。”

  可是刘絮云不理睬,她完全不顾影响,把刚才晚汇报的那一套彻底忘光了。邻居的房里在议论纷纷,有的人家把房门开得吱呀吱呀地叫。邬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扑上去抓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压低声音在耳边急促地连连劝说:“小声点!小声点!小声点好不好?我求求你!把人家都惊醒了,不知在干什么。你冷静一点嘛!有话慢慢说清楚嘛!听见没有?”他干脆把她搂住,一条腿蹲着,另一条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脸去揩她的眼泪,想用夫妻的柔情去打动她。却不料刘絮云不但不受感动,反而又厌恶又凶狠地把他一推,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扑上床去,掀开被子和衣盖上,埋住头,连鞋也不脱。

  被子在一下一下地抖动。

  邬中被推得坐倒在地下,没有立刻起来。这一推,他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所谓爱情全是虚假的东西。当她爱你的时候,厚着脸皮缠你的时候,喋喋不休要跟你早日结婚的时候,说明你是大有希望的时候。在你身上闪着的富于诱惑力的光芒,不是你的才能、品行、相貌和健壮的身体,而是摆在你面前的机会,可以明显看到的前途。当她对你百依百顺、敬若家神、如胶似漆、形影难分的时候,也不是因为你和她在共同生活中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和恩爱,而是因为你正在一帆风顺,左右逢源。你的房梁不塌,你家的燕子就不迁。爱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已看穿,倒也不用着急了,先站起来吧!让她哭一哭,哭够了再找她说话。

  邬中是不抽烟的,杯子也打破了,无心再喝茶,静坐着想问题也没有必要,因为一切都已经想好了,便随便打开抽屉从里拿出一本《战地救护》的小册子来翻着看。那上面有很多图画,全是不健全的人,和人身上的破脑袋、断胳膊、伤腰身,就是没有受了伤的心应该怎样包扎这一章。刘絮云企图用两脚互蹬把皮鞋蹬掉,但由于刚才把鞋襻扣得太规矩了,蹬了好几下没有成功。邬中摆头望一眼,只当不见,仍旧翻他的书。刘絮云无奈,只好掀开被子坐起来,用手来解鞋襻。一见那倒霉的丈夫若无其事地在翻看《战地救护》,暗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是故意试探我的?那就糟了!”她刹住抽泣,坐着静等,希望邬中早一点开口,说明真相。

  邬中见时机已到,便从容不迫地将书放回原处,胸有成竹地说:“我一进门就跟你讲了,老头子不行了,我要赶紧想办法。想办法干什么?要争取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不但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还要有突出的贡献,而且肯定会有突出的贡献。彭其向吴司令员开火的炮弹材料虽然是我整的,但我是秘书,我的行动听他的指挥,不会追究我的责任。并且,由于我是他的秘书,我对他最了解,他有些言论记录在我的本本上,他几年来的活动我能够排出日程表来。你看是不是可以做出大贡献?”刘絮云稍微有点后悔,不该反应的太快,应控制住情绪听他说完了再做理论就好了。但目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也没有用。

  “你以为我这一下就完了吗?”邬中望着刘絮云轻蔑地一笑说,“是不是后悔不该跟我结婚?”

  刘絮云羞愧地低着头,没有话说。

  “要是后悔了,请不必客气,说一声,我马上同意离婚。”刘絮云完全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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