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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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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福如那种豪爽、侠义的气概,充满着良心自慰的得意的神情,使得每个人不但觉得好笑,而且不能不衷心地钦佩他。 杨军走了进来,灯光给一堆人遮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大家没有看到他。 杨军坐到二排长陈连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陈连净剩了一些硬骨头的手,牢牢地抓住杨军的手腕,颤抖了几下,吃力地咳嗽一声,眨着有神无力的眼睛说:“我这条腿没有用了!我还想打仗。我只有一句话,你告诉连长、指导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要战斗。” 话很简单,杨军却深深地受到感动。紧紧地抱住他的排长,胸口猛烈地弹动着。 “别的我都会忘掉,对蒋介石,对七十四师的仇恨,我不会忘掉!永远的!一辈子!” 陈连的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在黑黑的屋子里闪灼着它的光辉。 同志们见杨军前来告别,便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他们想到自己还不能跟杨军一齐走,已经一个大战役没有参加得上,再一个战役,又是不能参加,心里便涌起恼恨和痛苦的波浪来。 杨军和许多同志握了手,每一只手都传递给他一种强烈的战友的感情,它们汇成一种热流,和着他的血液,在周身激动起来。 他坐到梅福如的身边。 梅福如用他那欣长有力的臂膀,象箍桶的铁环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杨军。 “你有什么话在信上没有写的,我再替你口传一下!”杨军紧握着梅福如的手说。 “小兄弟!我那个不要脸的妈妈,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给蒋介石军队一个军官拐跑,我的老子,给他们两个用毒酒活活地害死!你们不是看到我很快活吗?是的!我快活!我是在共产党的队伍里才这样快活的!悲酸苦痛埋在我的心底下!我一只脚没有了,你要看见刘团长,能跟军长说一句更好,我希望能跟我装一只假脚,我在上海看到大马路上有得卖的,天津也有。怕就怕办不到。我想装上这只脚,还是跟敌人干!我不打六〇炮、掷弹筒了。听说缴了榴弹炮,我去开榴弹炮,我发誓要百发百中,把敌人打得粉身碎骨,尸分八瓣!叫他们尝尝炮弹片的辣味!你不是要把炮弹片还给七十四师吗?我替你还,不用愁,总有那一天!” 梅福如的声音很低沉,但是爽朗有力,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使人感到有一股烈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面。 他是团部炮兵连小炮排的炮手,在这里,只有他是炮兵连的伤员,关于他的父亲、母亲的事,他从来没有跟谁提过。 杨军恍然地觉得这个人不但可爱、可敬,而且在他的身上潜藏着无限的远远没有用完的战斗力。他所特有的那等英雄气概,活跃的生命力和这些出自肺腑的充满仇恨、蔑视、鄙视敌人的言语,在杨军的心目里刻下了这样一个鲜明的塑像: 他是永远不会被敌人屈服的钢一样坚强的人物。 听了梅福如的话,许多人都默默地坐起身来,都不禁在心里对自己感叹着说:“他不只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啊!” 杨军带着愤激、沉痛的心情,辞别了战友们。 营长黄弼睡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的头部缠裹着层层纱布,纱布和肌肉当中,夹敷着硬骨骨的石膏。他的头安静地板板地放在枕头上。他的脸瘦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黄惨惨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两只眼睛下陷得很深,好象就要沉下去似的。但是,它发着炯炯的顽强的光辉,仿佛是两颗永远不灭的亮星。 他的两只大手安静地摊在身边,蓝色的弯曲的筋络暴露得很明显,两条长腿稍稍崛起,盖在被子里面。 他安静平坦地卧着,嘴唇不住地微微抖动,舌头不时地探出来,舔着干燥的唇边。 杨军常到他的营长这里来,他觉得安慰安慰他的营长是他的责任。为了使他的营长高兴,连他和阿菊搬住到余老大娘家的事情都对黄弼谈了。他觉得让这位上级首长能够笑笑,心里舒服。但是,他又怕来,他一看到他的营长那样艰难地躺着,那样的瘦弱,就感到难受。 杨军在一会儿以前,从这里拿去营长送给他的皮包,要说的话,营长已经对他说过了。可是,在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脚步不自主地又拐到营长的小屋里来。 他沉默地站在营长的床前。 “都准备好了?”黄弼喃喃地问道。 “准备好了!一共三十八个人,编成一个排,要我带队。” 杨军用最低的声音说。 “也该当排长了!现在带一排人,以后要带一连人。” “我还是当班长!” “当班长的人多了,用不着你当了!” “营长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把阿菊留在后方,放心吗?” “跟黎青同志做点事情,她能管她自己!我才不挂念她!” 黄弼的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杨军仿佛感觉到营长在笑他说了违心话,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好象这样便赎回了不坦率的过失似的。 黄弼思索一下,把杨军的粗壮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掌里,用一个中指伸来缩去地摩着杨军的手背上丰满的肌肉。仿佛这个小动作使他感到愉快似的。 他的闪着顽强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屋顶,语调低沉地说:“我们这个队伍,勇敢,这是革命军队的天性!要记住!光凭这个天性是不够的!要讲究战术!不讲究战术,自己吃亏!流血,牺牲,有什么了不得!一根鹅毛!一片树叶子!带着士兵吃亏,革命吃亏,那是罪过!……技术也很重要!到前方去,四大技术①要苦练!有炮、有枪打不中敌人,敌人就不怕我们!…… -------- ①四大技术系指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四项军事技术。 “吐丝口战斗好险啦!差一点点就打不下来!…… “不要怕人家说你怕死!…… “我受了伤,想了多少天数,就是这几句话!” 他的话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吐出来的,他吐得很吃力,但是他吐了出来。象一粒一粒明亮的珠子,从他的心底下弹出来似的。珠子弹出来以后,就弹击着杨军的心壁,仿佛还激起了象指头猛地弹在钢琴键子上的那种声音,沉重、响亮、拖着绵长的余音。 “我把这些话,永远记住!告诉教导员去!”杨军把每一个珠子在心里点数了一遍,然后低沉地说。 黄弼的笨重的头,微微地颤动一下,象是一阵冷风侵袭了他,杨军急忙把他颈项上的被子塞好。 “程教导员!没人告诉你?” 杨军吃惊地睁大眼睛,摇摇头。 “唉!到苏团长那里去了!” 他的深陷的眼珠,突然冒出火来似的只是闪闪抖动,接着。两个眼井里就涌出碧清的泉水来。 “营长!” 杨军悲泣着低沉地喊了一声,伏在营长的身边。 营长的干枯的手抚摩着杨军的脖子,他感到青年的身上有一种足以使他消除一切悲酸苦痛的温热,立即地停止了呜咽和泪水的奔流。青年感到营长的手掌也是温热的,象是春天的阳光那样。 黄弼突然兴奋地说:“希望下一仗能够消灭七十四师!好个强盗队伍!” 听了营长这许多话,杨军受到最深刻的感染,同时也感到最大的满足。营长的血的经验教训,象禾种一样,洒种到青年一代的心田里。 营长向杨军扬扬手,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杨军在营长小屋的门外,徘徊了许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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