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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经过连日带夜地轻装战备行军,在夜晚十点钟光景,队伍到达一个丘陵地带,停止下来。

  村庄上漆黑漆黑,没有一个人家有一星灯火,每一个人家的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前的地上,睡着四腿捆绑着的猪、羊,笼子里挤满着鸡、鸭。车子上捆绑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牛和驴子在槽上嚼着枯草,背上驮上了装满粮食、山芋等等的筐篓。被子、棉花胎、衣服,捆成了大包裹,放在炕上,连锅也离开了灶腔,用绳子捆扎起来,拴在扁担梢上。人们在屋子里闷闷默默地坐着,幼儿象战士的背包一样,背扎在大人的背后。他们没有一点声音,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惊惶地望着,准备随时逃难到别处去。看来,一声说“走”,只须三、五分钟的短促时间,除去房屋、土地以外,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带走。

  队伍蓦然地进了村子,使居民们大吃一惊。这完全是出乎他们意外的,他们恐惧、惊慌,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走、藏躲。大人们一慌乱,孩子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守本他们走到屋子门口,用手电筒一照,人们慌张地挤藏到门后和屋角上去。

  “老乡!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不是反动派!”

  “把灯点起来吧!”

  人们这才有些明白,原来不是灾难的降临。

  “是八路吗?”一位老大爷问道。

  “是八路的弟弟新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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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人们简称“八路军”为“八路”,“新四军”为“新四”。

  秦守本大声地说。

  “要点灯吗?离这里不远啦!”老大爷担心地说。

  “有多远啦?”

  “二、三十里,大炮够得着哩。”

  “大炮有眼睛,也看不到这样远!”

  “下晚有一炮就打到庄子后面,一条牛给打死了。”

  老大爷终于从筐篓里摸出了油灯,点亮起来。

  居民们暂时地解除了恐惧,但同时又感觉到战争的更加逼近。战士们看到居民准备逃难的惊惶现象,也就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战地,置身在战斗里面。

  就在这个时候,恰恰有几颗炮弹飞落到附近,轰然爆响起来。老大爷连忙去吹灭灯火,战士们阻止了他。

  “不要怕!这是瞎眼炮!”

  “要跟他们打吗?”老大爷问道。

  “来了,不打干什么呀!”王茂生说。

  老大爷听不懂王茂生的海门话,疑问着。安兆丰拍拍手里的枪,学着山东话大声地说:“咱们来,就是跟他们干的!不要跑!”

  外边传来嘈杂的和哭泣的声音,战士们跑了出去。

  一群从北面来的难民,牵着牛、羊,背着孩子,妇女们和孩子们哭泣着,一个扶着棍子的老太太骂着说:“当炮子的,遭天雷打的!……都是些强盗、畜牲!”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躺在一块门板上,头上裹着层层的布,血,浸透到布外面来。老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旁边涕交流地痛哭着。

  队伍移让出一间屋子,给受伤的和难民们安身。

  从这批难民的口里了解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拆毁房屋,构筑工事,同时拉牛、宰猪,翻箱、倒罐地进行抢劫。这个受了伤的人,挨了国民党匪军的殴打。

  “唉!”张德来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打仗了!还叹气!连叶玉明那笔帐,也要记到蒋介石头上!”秦守本气愤地说。

  张德来对秦守本的说话不大同意,他望着秦守本,冷冷地说:“叶玉明是演习死的。”

  我同意班长的意见。要是蒋介石不向解放区进攻,我们还不会参军哩!不参军还会到虎头崮演习?我们演习,为的要跟反动派打仗。归根到底,蒋介石不进攻,不逼我们下山东,叶玉明就不会死!”王茂生有些激动地说。

  “我也同意!”夏春生、安兆丰、周凤山同声地说。

  秦守本对王茂生给他的支持,把他的意见作了有力的申说,心里很是满意,但又感到有些惊异。他向王茂生和所有的人瞥了一眼,从余仲和的手里拿过半截香烟来,眨着眼睛吸着。

  王茂生从那天晚上,在雁翅峰和秦守本谈心以后,忧郁的心情便发生了变化。今天临出发的时候,指导员罗光和他谈了一次话,把他的党籍已经转来的事告诉了他,使他兴奋得一路上精神抖擞,替张德来背了二十多里路的枪,在一个山崖上,折了一根很粗壮的小树干,给肿脚的张华峰当手杖用。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夜深。

  秦守本在经过连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来的低沉的《国际歌》声。连部的门关着,眼睛巴着门缝望望,里面挤满了人,他看到张华峰、余仲和、洪东才他们都在里面。他熟悉地知道这是在开党员大会,便很快地缩回头来。在他回到班里的路上,眼前突然发花,头脑晕眩起来,一只脚猛地撞到牛桩上去,发着剧烈的疼痛。

  “我当你也是去开党员会的哩!”周凤山迎着秦守本说。“我吗?跟你一样,还不够条件!”秦守本沉楞了一下,感慨地说。

  “海门人也去啦!要我向你请假!”周凤山闷闷地说。

  “啊!”秦守本惊讶了一声。

  秦守本和班里的战士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弹药等等。

  张德来困倦得很,解背包打算睡觉,秦守本制止了他,告诉他战斗的时候,睡觉一律不解背包。

  “就打了吗?”张德来问道。

  “人家已经打上了!重机枪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凤山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张德来又问道。

  “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得出发!我告诉你呀,老张!打仗跟吃饭一样。吃饭,哨子一响,拿起筷子就吃。打仗,哨子一响,拿起枪来就走。你睡睡吧!等着哨子响就是!”夏春生声音清亮地说。

  “这个我相信,老张,等吹哨子吗!”安兆丰接着说。

  “你打过仗?还不是跟我一天来的?”张德来瞪着安兆丰大声地说。

  “演习了多少天,心里还没有数呀?不信,你问问班长!”

  安兆丰神气十足地说。

  “对!要休息,你们就赶快休息一会儿!”秦守本斜靠在墙边上说。

  进行战斗动员的党支部大会结束以后,余仲和、王茂生回到班里,班里人已经睡着了;只有秦守本在小油灯的光亮下面,用双线加钉着鞋带子,防备在战斗的时候,鞋带子断了,鞋子不跟脚。

  在余仲和也睡了的时候,秦守本倒在王茂生的身边,低声到几乎使王茂生听不到的程度问道:“你也是吗?”

  “唔!”王茂生望着秦守本应了一声。

  “我来了三年多还不是!我要向你学习,下决心把枪线练好!”秦守本当是王茂生被吸收入党的原因是枪打得准,话音咕噜在喉咙边上说。

  “我在家里就参加的。”王茂生告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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