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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按一般习惯,两个人拌嘴到这种程度,妈妈就低下头,再也不说什么,沉默下来,好象是说,“是你的事情,我再也不说。”可是今天沉默不久,她又说起来。严萍的婚事,在她心上是块病。

  今天严知孝生气,也不只为严萍的事情,第二师范解散,要另起炉灶重新招生,重新招聘教职员,他还没有接到聘书。有时他也想:“也许,我也被怀疑!”随后又对自己说:“不管怎么,反正咱是无党无派的。”但是,聘书不送来,他又不能去要,看样子要另找饭碗了。

  严萍仄起耳朵,听着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掀起被单,坐在床沿上待了一会。照着镜子梳了一下头发,眼窝陷下去,显得眼睛更大了,下颏也尖了。看了看表,到了指定的时间。她匆匆走出西城,在桥头上站了一刹。看小河里流水,岸上的柳树……离远望过去,有带着枪、穿着灰衣裳的士兵,在第二师范围墙外站着,江涛和嘉庆他们就在这围墙里。她用小手巾抹了抹鼻子尖上的汗珠,看见水面上有几片白色的鹅毛,随着水流漂过来,又流过去了。她眼睛盯着,直到看不见了,才走向车站去。那里是一片工人住宅,她找对了胡同,看对了门牌号数,走进一家小院。房子很低,好象临时砌成的。窗台上放着两盆染指甲花,开得红上红。听得声音,有人弯着腰,从低矮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亲切地握了严萍的手,说:“是你?”

  严萍睁起眼睛看他,也不说什么。那人说:“你忘了?在反割头税的大会上见过的,我姓贾,一说你就知道。”

  严萍笑了说:“你是贾老师,我也好象熟识。”

  贾老师说:“认识我们的关系就行了。”

  严萍说:“有人介绍过了,你多时到这儿?”

  贾老师说:“不久。”

  贾老师拿起蒲扇,忽扇了一下桌子,拎起桌子上的破宜兴壶,倒茶给严萍喝。他说:“听说志和跟老忠叔来了,我也赶来看看。”显然,他并没有说完,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上黑了,颧骨高起,长了满下巴胡髭。

  严萍向他谈了第二师范的情况,说明那个单位给他们投送了多少烧饼和大饼。贾老师不断鼓励她:“努力吧,同志!要想各种办法保证饿不着他们。只要有得吃,就能坚持,现在是磨时间的问题。目前,二师学潮成了保属学生界政治生活的焦点。二师学潮的胜利,就是保属青年抗日运动的胜利。据我所知,保定周围二十多个县的青年学生,都一致声援第二师范!”

  贾老师谈起话来,挺严肃,简单干脆,很有煽动力。看得出来是受过锻炼的,他在黑暗的屋子里,闪起亮晶晶的眼光,又有力地攥起拳头,捶着桌子,压低了嗓音说:“敌人占据了东四省,群众要求一致抗日,反动派要镇压抗日运动,进行'剿共'。我们为了保卫祖国,一定要发动群众起来抗日,一定!敌人打到家门上了!把日寇打出中国去,中国人民才有出路!”

  严萍低下头,细心听着,捉摸着每一句话的精神和力量。嘴里唔唔地应着,表示她听明白了,而且忠心去执行。最后,贾老师问她:“你的脸上为什么这样憔悴?”

  严萍笑了说:“不,不怎么样。”

  贾老师也笑了,诚恳地拍着严萍的肩膀,说:“我是知道的!努力吧,同志!江涛是一个好同志,只有斗争胜利了,反动派才会把他还给你,我是同样的关心他们,所以特别赶来看看。”

  严萍听着,脸上一下子绯红起来。她想:“怎么回事?他会知道我心里想的?要是斗争不能胜利呢?”她不敢往下想,这是一个不难答复的问题。

  贾老师郑重其事地说:“看样子反动派对二师学潮,已经铁了心了。可是我们除了动员一切力量,展开宣传舆论,并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着,点起一支烟,把洋火盒子啪地一下子放在桌子上。踱着方步,考虑更重要的问题。

  严萍说:“忠大伯和志和叔到我家去了。”

  贾老师说:“嗯!他们已经到了?他们也应该作一些工作,叫他们把学生家属联系起来,进行斗争。”

  一边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站起来。背叉着手,站在屋子当中,象是在等待什么。听得胡同里有人跑过,他又走到门口探身看了看,看是两个孩子逗着玩儿,才慢慢走回来。在县里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怎么样,那里城市小,回旋区也大。一到了保定,就觉得军警机关压得抬不起头来。有时他也设想:“干!发动全体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揭他个过子!”当他想到:“我们的力量比起反动派来,还差很多!”就又改换一个想法。

  待不一会工夫,一个穿蓝制服的铁路工人走进来说:“我回家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来!一块吃饭吧!”他又走出去,端进玉米面窝窝头、炒青菜、秫米饭汤。贾老师叫严萍一块吃,严萍看贾老师吃得挺香甜,自己也吃起来。她心里有事情,吃也吃不下去。

  贾老师问:“唔!最近工人里对二师学潮有什么反映?”

  穿蓝制服的工人说:“抗日嘛,是再好没有的事,当局不该把学生们饿起来。我们工人子弟学校的学生,都自动地送粮投烧饼,还捐了一些款,送到保定学联去了。”

  贾老师又问:“假设反动派要屠杀二师学生的话,将在工人阶级中引起什么反响?”

  穿蓝制服的工人说:“引起什么反响?从我本人来说吧,我就要串连罢工,打击反动派!声援保定学生抗日救亡运动。要知道,我们平汉工会是有战斗传统的,他们要是需要交通上的帮助,北至北京,南至汉口,一个钱儿甭花,我们管接管送!”

  吃完了饭,贾老师还想说什么,又停住。严萍说:“我要走了。”说着,就走出来。听到贾老师的谈话,她心上豁亮多了。从城市到乡村,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抗日救亡运动努力?

  严萍又到女二师去,和几个同志商量工作。到了那里,才知道有几个同学为了给二师学生投烧饼被捕了。她皮肤紧缩了一下,心里说:“又有人被捕了!还得赶快设法营救。”走回来的时候,爸爸屋里电灯还亮着。她走回自己的小屋子待了一会,觉得江涛不来,小屋子里就没了欢乐,小院里也缺少了光辉,只觉得愁苦、寂寞,气闷得不行。她觉得口渴,拿起玻璃杯,走到爸爸屋里去倒杯茶来喝。严知孝见妈妈不在屋,把她叫住。问:“萍儿!你身体不好?”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严萍嗫嚅地说:“没有什么不好。”

  严知孝说:“孩子!你大人了,心里要宽亮点儿。”

  她低下头去,盯着茶杯里的茶棍,在金黄色的茶水里浮沉。说:“是。”

  严知孝说:“天下事难尽如人意呀,知道吗?”

  严萍说:“知道。”

  严知孝说:“江涛是个好孩子,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寞寞落落的。他有了灾难,就象是你有了灾难一样。在这个世道里,又有什么法子哩!”

  严萍说:“我也这样想。”她把两个眼珠靠拢在鼻梁上,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神色,看得出老人在为这件事情担忧。

  严知孝问:“你爱他吗?”

  严萍听了,觉得挺不好出口,唔唔哝哝地说:“你说呢?”

  严知孝说:“孩子的事情,要自己去考虑……”

  当他一想到二师学潮还不知落到什么结果,又把这话迟疑下,不再说下去。严萍听着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在眼边上,猛地跑过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动着身子哭起来。象有多大的哀愁,呜噜呜噜地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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