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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冯老兰摇摇头说:“哪,不行,……今年一过秋天,你就该有个打算,明年那块地耩高粱,那块地耩谷子,那块地耩棉花……打算好了,按着需要打耙地,再按着耩种的先后送粪。明年一开春,铲着凌碴儿就得碾地、耙地。咳!……”他说着,又摇了会子头。他觉得象跟木头说话一样,你尽管说,他们只管当成耳旁风,不是闲费唾沫?他又暗里想:“不行,不行,贵堂不是种地的材料儿,还得叫焕堂管家。”

  冯老兰一袋一袋吸着烟,说:“咳!依我说咱不做这个买卖,种庄稼才是本等,你硬要做买卖,咱才开了杂货铺子,开下花庄,上天津跟外国人打交道。赚钱多是多,可赚来的钱一点也不实着,就象那杨花柳絮一样,风一刮就飞了。”他后悔,不该把钥匙头撒给冯贵堂。

  冯贵堂不服父亲的理,撇起嘴说:“那里?那里有那么轻渺的钱儿?”

  冯老兰说:“你要包税,我就听你的话,包了这割头税。核算了咱今年能收到的地租、利息、红利,共是二千二百元。又从杂货铺和花庄上提出一千八百元资本,共是四千元投的标。要是这笔钱收不上来,可不打了蛋?那一块一块的、又白又光的洋钱,不象杨花柳絮一样叫风吹飞了?”

  冯贵堂说:“你就不算算,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六十,不,只要能收上一半,就能赚八千到一万元。你在家里坐着,这一万块洋钱就窜到你手里来了。”

  自从吃腊八粥的那天,反割头税的人们,就从这个乡村走到那个乡村,从这座土坯小屋走到那座土坯小屋。那些穿着破袍子、破棉袄的人们,揭开门上的蒿荐,从这家走到那家,组织反割头税的事。可是,今天冯老兰一问,冯贵堂还不知道。冯老兰又摇摇头说:“你把什么事儿都看得容易了,哼!”

  不等冯老兰说完,冯贵堂拧起鼻子说:“你亲眼见来?还是别人在你耳朵底下瞎咕咕?”

  冯老兰说:“这比亲眼见的还灵,我一想就是这么回子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他们就在咱的眼里插棒棰。严运涛坐了狱,还有他兄弟严江涛。如今他们闹起什么赤色农会,还要到县政府里去请愿,要求撤销割头税。”

  冯贵堂一听就有点腻,嘟嘟哝哝地说:“咳!咱当不了这个家,你叫老三当家吧!”

  冯老兰说:“你甭闹气性!你会念书,会法条儿,未必会当家。你整天价躺在屋子里看书,人家闹腾得翻了江,你还不知道这反抗割头税的事!”

  冯贵堂说:“我从不把那起子庄稼人们放在心上!”冯老兰一听就火了,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地说:“你说什么?

  咳!你初生之犊不怕虎啊!”

  冯贵堂说:“爹!你别长敌人的威风了吧!那里有什么虎!

  谁是老虎?”

  冯老兰说:“谁是老虎?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朱大贵,在我眼里比老虎还厉害,可你不认这个帐儿!他们和咱打了三场官司,又反咱的割头税。”

  冯贵堂说:“他们瞎字不识,掉不了蛋。”说着,把身子一拧走出去了。父子二人的谈话,算是最后决裂了。

  冯老兰心上烦躁起来,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瞪出黄眼珠子想:老祖宗给冯家大院挣下了无穷的富贵,造下多大的势力,子孙们凭着这种势力度过一生。从村镇走到城里,从他睡觉的土炕,走到衙门口的大堂上,没有遇上过有谁敢挡住他的去路。他希望的是金钱、土地、放荡的生活和子孙万代的殷富。这些东西在他眼里,遍地皆是,只要你吃着心地盘算,就能随手拈来。今年硬是从天上掉下一种声音来,要挡住他的脚。他想,不得不注意了。

  前几天冯老兰一听得反割头税的消息,就打发伙计们到县政府,到各区公所去送些年礼,把求他们帮忙的话也说了说。他想,这些庄稼脑瓜子,也不过扬嚷扬嚷就算了。可是伙计们一回来就说:“各区里都有人在闹腾,一致说要反割头税,打倒冯老兰!”这老头子可着了慌,他嫌冯贵堂办事不牢靠,亲自坐上小轿车,今天走到这区,明天又走到那区。告诉他的伙计们,要怎样才能收好这笔割头税。

  不几天,大小刘庄、大小严村,反割头税的人们动起手来。冯老兰要先发制人,吩咐立刻安锅收税。紧接着反割头税的人们也赶前安上杀猪锅,抵抗收税。

  锁井镇上反割头税的人们,把杀猪锅安在朱大贵家门口。这好象在冯老兰眼里钉上一颗钉子。钉子虽小,却动摇着冯家大院的根基。冯家大院在一百年来,这是第二次碰上——第一次是和朱老明打了三场官司。听李德才的说法,反割头税的人们好比是一团烈火,这团烈火,趁着腊月里的风,蔓延地烧起来。

  冯老兰和冯贵堂谈完了话,穿上一件粗呢大氅,皱着焦黄的脸,搭拉着两绺花白胡子,拎起他的大烟袋,走到聚源宝号,坐在柜房里。把脚翘在桌子上,黄眼珠子盯着屋顶,一袋一袋抽着。刘二卯风是风火是火地闯进来,一迭连声说:“这还行!这还行!朝廷爷没有王法了!”

  冯老兰瞪出黄眼珠子站起来,问:“怎么样?还没有人去杀猪?”

  刘二卯说:“都给朱大贵夺了去,他们大喊着,‘不要猪鬃猪毛,不要猪尾巴大肠头,更不要一块七毛钱!’……”

  不等刘二卯说完,冯老兰拿起大烟袋锅子,在桌子上一敲,啪的一声。说:“他,非法!”喊声震得屋子里嗡嗡地响。

  刘二卯咕咚地坐在椅子上,说:“咳!看我这幅子买卖要赔帐!”

  冯老兰就势问:“你说什么?”

  刘二卯说:“完了,我赔钱定了!”

  一说要赔钱,象有锥子钻冯老兰的心。近几年来,他变成一种新的性格: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能赚大钱,不能赔小钱。刘二卯赔帐只是十块钱的事情,他这十块钱,要是不遇上什么波折,可以杀几百只猪,冯老兰一赔帐就是四千元。他想到这里,咵地一下子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拍着桌子说:“去!去!骂他们,骂他们六门到底!有一个人敢吱声,钉碎他的踝子骨!”

  可是刘二卯不愿捅那个马蜂窝,他本来是个庄稼人,种着二十亩地,还过得去。从去年开始,才当起保长,管村里的事。今年包这镇上的税,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可没有想到,一出门就碰上打杠子的。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撅着小黑胡髭,滴溜着黑眼珠。见他的老父亲实在气得上不去下不来,慢悠悠地拍着两个巴掌说:“别生气,骂什么街?不显得咱冯家大院小气?咱先给他们宽仁厚义,吃小亏不吃大亏。不行,咱再上衙门口里去告他们,和他们再打三场官司。好象吃焦炸肉,蘸花椒盐儿。吃不完咱的炸肉,就把他们那几亩地蘸完了!”说着,故意显出得意的神色。胖胖的脸上,亮光光的直发笑。

  冯老兰说:“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出不了这口气,我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刘二卯去骂三趟街。他说:“非压压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风不行!”

  刘二卯有冯老兰撑着腰,心里一横,拿起杀猪刀,一出聚源号的板搭门,就跳脚大骂:“谁敢欺负我刘二卯,敢反对我的割头税,有小子骨头的站出来。”他在十字大街上,骂过来骂过去,骂得人们一街两巷地看着,象是看玩狗熊的。冯老兰立在聚源号门口上,拍着大腿喊:“你上东锁井骂去!”刘二卯偷偷放下杀猪刀,红头涨脸骂向东锁井:“妈的要造反,要上衙门里告你们一状。”骂着骂着,两脚走过苇塘,上了坡到了大贵门口,直骂得嘴上喷着白沫。

  朱大贵气得直瞪眼,冷不丁解开小棉袄,脱了个光膀子。拿起杀猪刀在条案上一拍,摆摆手把刘二卯叫到跟前,手指头指着心窝说:“来,你拿起刀子来,照着我这儿捅一下!”

  刘二卯一看,朱大贵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子捅朱大贵,只是楞住。

  朱大贵说:“你不,那就你解开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条案上一拍,就赶过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吓黄了脸,春兰的心也在跳着。江涛走出来,想把朱大贵拽回去,朱大贵说:“甭拦着我,先捅了他狗日的再说!”他把脑袋一扎,照刘二卯捽过去。江涛跑上去紧拦着,才把他拽回院里。慢言细语地说:“骂街的,顺嘴流血。吃肉的,顺嘴流油。咱不跟他单干,咱发动群众。”好说歹说,才把大贵的火头煞下去。大贵从小里,跟着朱老忠走南闯北。又到军队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心气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红脸汉子。就是脾气拐孤,碰上还有点暴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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