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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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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走过去,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运涛来信了!” 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说:“我还不聋呀!”她爬起来,掬起两只手齐着眉,在炕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忠大伯也说:“看,光自高兴的你们不行!” 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 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 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干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湿了衣襟。把头钻在墙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咳!一个母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满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 江涛看见母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是真的!” 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 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 江涛说:“谁知道!” 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 忠大伯说:“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 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操持呢?把他娘忙死!” 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 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春兰娶过来吧。” 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 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 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 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 涛他娘说:“又喝酒?” 严志和说:“今日格不喝,什么时候喝?一辈子了,娶你的时候,也没这么欢乐过。” 说着,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涛个大红脸。涛他娘煮了两个老腌鸡蛋,叫老哥俩磕个小口,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 说着笑着,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坟上走去。出了村,走着一条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气热,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歇憩,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跟他说了。 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仰起脸,对着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说:“嗯!没的咱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他自从打官司失败,闹起眼病,总也没治好,双目失明了。 朱老忠说:“运涛说,南方革命势力大,劳动人们翻起身来了。” 朱老明沉了沉气,说:“敢情那么好!咱们也做好准备,革命军一来,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咱也就闹起革命来。先收拾冯老兰,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好小子!他枪毙了咱,咱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 朱老忠说:“咱一定是这个主意,对这些老封建疙瘩们,不能轻拿轻放!” 朱老明说:“哪,当然是。可也得注意,要密而不知的,不能声张。越是坏家伙们,心眼越灵,他们会察言观色。怕的是他听风声不好,把地契文书、金银细软,拿起来就走。跑到北京、天津去,在外国租界里一囚,不出来了。”朱老忠由不得喘着气,说:“对呀!常说:‘吃人的狮子,不露齿’呢!在革命军没过来以前,咱还是鞧着脖子呆着,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 朱老明一听就乐了,说:“对,大兄弟说得对!运涛领兵一到,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穷苦大众起来,在村里说一不二!” 老哥俩抽着烟,说着话,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脸向下沉了一会,自言自语:“可也别太高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万一地中间出个什么事由,不苦了?” 朱老明说:“这种国家大事,咱也揣摸不清。果然落在那话口上:运涛领兵一到,老奶奶见着孙子了,老母亲见着心上的儿子了,父子团圆,土霸打倒,穷苦人见青天,不是两全其美!” 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叉着腿站起来,说:“还有,运涛和春兰成亲,三全其美!” 朱老明呆了一刻,说:“还有,咱写封信,叫老祥叔赶快回来。四全其美!”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敢情那么好,走,咱叫江涛去写信。” 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棍,从大柏树林子里走出来。迎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一进严志和家小门,老明就喊:“老祥婶子!你有了这么大喜事,也不早告诉我!” 严志和、涛他娘、江涛,听得说,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接明大伯走进老奶奶屋里。江涛忙搬条板凳,叫明大伯和忠大伯坐下。 老奶奶说:“谁知道是祸是福哩,吹个风儿,就乐得你们不行!” 朱老明说:“这是应当应分的嘛!咱不高兴,没的叫冯老兰去高兴?” 朱老忠说:“他才不高兴哩,他得泣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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