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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江涛想:“这也是。”

  运涛又说:“要是过摆渡,少不了忠大伯又在河神庙底下等着咱!”

  他们趟到河边,互相扶持着洗脚穿鞋。猛一抬头,堤坡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忠大伯。他垂下脸庞,两眼直瞪瞪,一句话也不说。运涛颤动着嘴唇,嘻嘻笑着走上去。不待开口说话,忠大伯镇起脸来说:“运涛,你这就不对!”

  运涛楞怔了一下,说:“什么事,大伯?”

  忠大伯说:“到宝地上来做活,为什么不告诉我!”

  运涛说:“是为这个?大伯!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还能……”反正,他不肯说出是故意躲着。

  忠大伯说:“我早就看见宝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儿俩。你们沿着南河沿往东走,我也顺着千里堤跟过来。走,江涛!你大娘轧好了饸饹,等你们去吃!”忠大伯说着话,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运涛嘻嘻笑着,不说什么。那时忠大伯还在身强力壮,墩实个子,红岗脸儿,短胡子黑里带黄。走到门口就喊:“贵他娘!端饭吧,他哥俩来了。”

  贵他娘呱呱笑着,走出来说:“我想是你哥俩不再进你大伯这门了呢!”她接过江涛的镰头草帽,挂在墙上。

  那时忠大伯院里只有三间小屋,新打了一圈土墙。屋里燠热,就在南墙荫里摆下饭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用水洒过,一派荫凉。

  说话中间,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红面条里搁上黄豆芽儿。江涛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听得鸟叫,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个笼子,白玉鸟絮叫得很是好听。没等吃完饭,就站起来想走过去看看。这鸟儿的嘴和脚都是黄的,他还没有见过。忠大伯看江涛站在墙根底下,眼不动珠,抬起下颏看着鸟,伸手摘下笼子递给他。一个眼不眨,二贵咕咚咚地跑过去,瞅冷子把笼子夺在手里。江涛撒开手,楞怔地站着。

  忠大伯说:“二贵!把玉鸟送给你江涛哥哥,我再给你逮只好的。嗯?”

  二贵身子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说什么。

  运涛也说:“江涛!不吧,我再给你逮只好的,把这只给二贵兄弟留着。”

  忠大伯说:“运涛!现在正是过靛颏的时候,你去给兄弟们逮只鸟儿去,我就是不愿叫孩子们不高兴。一个槽头上拴不住两头叫驴;一只玉鸟,给了江涛二贵不高兴,给了二贵江涛心里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岁,就看孩子们值重了。

  不管怎么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就是老人们的落场!”

  本地时令:每年春天,麦穗刚刚黄尖的时候,就有蓝靛颏儿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儿的时候,就有红靛颏儿由北往南去。那一天运涛背上一合网,走出北街口。二贵、江涛、大贵在后头跟着。一出街口,春兰在门口站着,见了运涛笑了笑,问:“运涛!你们干吗去?”

  运涛也笑笑说:“我呀,去赶鸟儿。”

  春兰说:“我也去。”

  运涛说:“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说你。”

  春兰瞟着运涛说:“我不怕!”说着,跑了两步跟上来。

  运涛说:“那你就去。”又回过头,把胳膊搭在大贵肩膀上,说:“咱们今年秋天要是能逮只好鸟儿,冬天再逮两只黄鼬,咱就能过个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钱儿花了!”

  大贵说:“哪,今年大正月里看戏的时候,咱在戏台底下茶桌子上一坐……”说着,他停住脚步,端出坐在凳子上的姿势,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说:“沏上壶好叶子!来一盘大花生仁!再来一盘黑瓜子儿!”

  春兰把大贵一拍,扭起嘴儿说:“看看美得你们,还想坐轿子呢!”

  大贵一听,立时装出河蛙眼儿,瞧了瞧运涛,又瞧瞧春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快该坐轿了!”

  春兰一听,腾地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撒开步子跑到前头去。回过头来说:“跟小子们一块玩,烂脚丫儿!”

  他们说着笑着走到一块棉花地头,把网撒在地角上。运涛找来几根青秫秸,每人拿起两根。他们又转着弯,走到地那一头轰起来。

  运涛说:“赶鸟儿好象打仗,得摆开阵势……”

  他一说,春兰就笑起来,两眼瞟着运涛说:“会说的!”

  运涛楞住,说:“那你说!”

  春兰笑了说:“你说吧!你说吧!”她还没有赶过鸟儿。

  五个人摆开个雁翎阵,开始轰起来。运涛说:“我说紧就紧,我说慢就慢,吭!不能说话,鸟儿一听见人语,就要起翅。一起翅就赶不到网兜里了。”

  江涛和二贵,闭了嘴不说什么。春兰和大贵,也不说话。运涛和大贵把嘴唇卷个小圆筒,打着鸟音的口哨,鸣啭得怪好听的,春兰也学着。江涛学了学,也打起口哨来。棉花叶子红了,棉花朵在棵上开得白花花的。他们敞开手,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叶子,“瞿瞿!”“瞿瞿!”一步一步地在棉垅里走着。运涛不断地猫下腰看着棉垅里,他看见一只鸟,两只小爪一蹦跶一蹦跶的,顺着棉垅往前跳跃,他在后头紧紧随着。忽然有一两只鸟从棉垅上飞起来,他心上急得扑通直跳,担心飞去的鸟儿正是一只出色的靛颏。快走到地头了,运涛悄悄对大家说:“注意!该包剿的时候了,要包剿了。该攻击的时候,要攻击!”他停住脚步,叫大贵和二贵走前几步,把队形斜过去,对着网形成个包围圈。运涛脸上显出紧张的神色,说:“快!”他们撒开腿,快步跑上去。运涛说:“追!喊!”他们追着喊着,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叶子往前跑,又拿秫秸在网上乱敲打。网兜里有几只鸟,被他们惊得慌了神,张开翅膀乱扑楞,春兰赶上去两手乱扑,扑来扑去,逮住一只喳喳唧,一只黄山雀,一只树栅子,没有一只好鸟。二贵不要,江涛也不要。春兰张起攥着鸟的两只胳膊说:“看吧!又遭了难了!”

  他们连赶了第二网、第三网,运涛可逮住了一只出奇的鸟;他先看了看爪,两只爪子苍劲有力。又看了看头,嘴尖又长,是一只靛颏,青毛梢白肚皮。一看这只靛颏不平常,运涛脸上立时充了血红起来,心上突突跳着。扳起下巴一看,嘿!那一片红毛呀,一直红到胸脯上。他兴奋得流出眼泪,嘴唇打着哆嗦说:“大贵!这是咱自己说话,这是咱哥们的运气呀!”

  大贵问:“怎么,是一只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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