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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五

  月亮掀开了飘浮的面纱,把水银似的清光洒满了大地。夜,显得更宁静了。风已经停住了,杨树枝上叶子低垂着,它好像拍了一天手,唱了一天歌,现在疲倦了,要休息了。芦苇也纹丝不动了,它只把暗暗浮动的阵阵清香,送向归来的流浪者。

  鸟儿睡了,青蛙也睡了,蛐蛐和金铃子也都睡了。但是回到家乡的难民们却没有睡。他们的身体疲乏极了,思绪却静不下来。他们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对着天空,他们发现故乡的月亮明极了。七八年来,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皎洁的明月,就连那白茫茫的天河,也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徐秋斋躺在草地上铺的一条席子上。因为怕蚊子咬.他在身旁点了一堆青蒿。近几天来,他一直在拉肚子。在洛阳时,他曾经去药店买了二两黑山楂,熬了喝了喝,可是还没有止住。

  照他的说法是人老了,服不住外乡的水土,到老家就好了。他曾经对王跑蜕:“‘人老百没才,尿尿滴湿鞋,刮风眼流泪,咳嗽屁出来!’人老了,毛病都出来了。可是只要得住土气,特别是把你养大的土,身体就又会扎实起来。”因此,他在回来的头一天夜里躺下后,就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使劲地闻着。泥土的气味是清香的,还夹杂着一股湿漉漉的草叶香味。大约是心理作用,徐秋斋嗅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咕噜噜响起来了,接着放了一个长屁,肚子里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他独自微笑了。他仰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又给自己编了一个快板:

  人老百没才,回到家乡来。

  田地遍荒草,房屋沙里埋。

  吃水没有井,烧火没有柴。

  感谢故乡土,除病又消灾。

  老头儿念着快板,慨叹了一番。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都忙了起来。长松、春义、四圈,各家都在砍柳棵、杀苇子,准备盖房搭庵,先建个住处。这里长得像胳膊粗的柳棵,到处都是。苇子、白草都长得一人多深。把柳棵砍了当作椽子,把芦苇编成苇笆当作墙壁,再用干草苫到房顶上。不到两天工夫,一间间草房茅庵出现在赤杨岗的荒地上。

  这些茅屋,有“鞍桥式”、“凉棚式”、“船篷形”、“土窖式”,还有前高后矮,像个卧着老虎的“虎座式”,还有像“蒙古包”似的“谷垛式”。黄泛区人搭草屋的技术,是他们多年逃荒生活锻炼出来的。这些原始的房屋建筑式样五花八门,错错落落地摆在街头上。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原始人的房屋式样展览。

  王跑和春义、梁晴等帮着徐秋斋搭了一座“瓜庵式”草房,他们砍了几棵大柳棵,搭成屋架。然后又苫了两三层苇草,光线虽然暗一点,住起来却是冬暖夏凉。庵子盖成后,徐秋斋满意地说:“多少年串人家房檐,如今落叶归根,总算自已有个窝了。我这个窝就叫‘安老窝’。”王跑说:“大叔,明年你在门前种几十棵西瓜,才像个瓜庵子呢。”

  说到西瓜,徐秋斋问王跑:“你们平常就吃这苇塘里的水?”

  王跑说:“吃了两年了。咱村的井都让黄水淤平了,一眼也找不到。”

  徐秋斋说:“让我来找。一个村子没有水井,怎么能算有人烟?俗话说‘美不美,泉中水’,苇塘里的水不干净,咱们得找水井。”

  下午,徐秋斋带着一群小伙子找起水井来了。他以祠堂瓦房的房脊作起点,然后回忆、步量、测算着距离。最后步量到一片荆梢地前,他指地下对小伙们说:“挖!”

  小伙子们拿着铣镐、镢头挖了起来。挖了不到一个钟头,果然发现石头砌的井台。第二天又挖了一上午,一眼砖圈大井被淘开了。大家吃上清澈的井泉水,都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又让徐秋斋找当年的石碾子和磨面的磨。两三天里,挖出了三盘石磨和一盘石碾,关爷庙的大钟也挖出来了。祠堂的石碑和一副锡做的香案,也挖出来了。

  当这些“出土文物”摆满了街道的时候,村子里当年的轮廊也显出来了。四圈在村西头挖出了一个水缸和两个坛子,大家挖掘旧物家具的劲头形成了高潮。有的挖出水缸,有的挖出了犁耙、瓶瓶罐罐和一些碎铜烂铁。徐秋斋也捡了些砖头。把自己的茅庵铺成了砖铺地。

  夜里,陆胡理来找王跑,他说:“跑哥,我已找到海骡子家的房基了。临街房子埋在泥里好像还没有坍。”他又小声地说:“他家堂屋里那些东西,好像当年搬到城里时,都没有带走,咱们今晚上去把它挖开怎么样?”

  王跑听他一说,好像蝎子蜇了一下一样,忙说:“我不去,我不去。”

  陆胡理笑着说:“这怕什么,埋在泥里的东西……”

  “你要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外财不发穷命人。我在上边摔过斛头。”他又想起了白马寺那段痛苦往事。

  老气这时候也笑着说:“老陆,你要挖,你去吧!你跑哥这几天搭屋子,累得腰疼,弯不下腰。”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谁有那闲力气去挖那些破烂砖头?”他说着扬长走了。

  夜里,王跑听到一条沙岗上响起镢头挖地的声音。他思摸着这肯定是陆胡理下夜挖海骡子家的东西了。他偷偷猫着腰去看了看,果然看见陆胡理在一个坑里站着,向外撂着土、扔着砖头,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吓了一跳,扭回头看时,却是自己老婆老气。

  老气把他拉到自家的茅屋里说:“你去看什么?哪有什么看的,我说你啊,还是贼心不死!”

  王跑说:“我看看犯什么法?我又不要他的东西!”

  老气说:“看也别看。在洛阳时.那个陈老先生对我说:‘知人隐私者不祥,察见渊鱼者……遭殃’,像这种事,看也不应该看。”

  王跑佩服老婆的见识,只好点头称是。过了两天,他见陆胡理端着把白铜水烟袋在吸烟。那烟袋擦得锃明发亮,还带着两条铜链子。他听见陆胡理在对裴合说:“昨天在红柳集,五斤高粱换了这杆烟袋,回来我擦了擦,还能吸。”

  王跑认得这把烟袋。他心里明白陆胡理是从哪里弄来的.鉴于老婆的告诫,他没敢对别人说……

  六

  当赤杨岗的还乡难民,都在挖掘着盆盆罐罐和旧家具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对这些挖掘旧物的事情不屑一顾。这个人就是长松。

  他亲眼看到自己家里的房子,在黄水冲来的时候倒塌了。他知道,家里除了几个破缸烂盆,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些天来,

  他一直在找寻着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他失去的土地1。多少年来,海长松逃荒在外,一直惦念着当年用血汗换来的七亩地,回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测算自己那块土地的方位。他终于在一片红淤土上,丈量推测出自家这块土地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一片土地,全是黄河留下的淤积土,肥得一脚能踩出油来。他高兴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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