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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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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冠三又跳着说:“你别卖饺子了,你卖醋吧!……”他还没有尽兴,忽然看见春义掂着把切面刀又要扑出来,他赶快转身悄悄溜走了。 对梅裁缝来说,这一架吵得既窝囊又不过瘾。因为从河南逃荒来的这个农民“对手”,吵起架来实在没有个章法。怎么一上来就是“杠子头”!而且比炮捻子还要快,叫人防备不及。 闹了这一场风波以后,凤英确实寒透心了。她跑到里屋伤心地哭着,收拾个小包袱准备出走。这时,陈柱子听说他们闹气,也急忙跑过来了。他先把看热闹的人轰走,又把四扇木板门上好关上,扭回头数落着春义说:“你这脾气怎么这样!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一个男子汉,心窄得放不下颗黍子,你这像话不像话?” 春义这时又红着眼说:“我受不了,我这是开饭铺,不是开窑子!……” 陈柱子把自己两只手拍了一下,厉声说:“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扇你两耳光!” 凤英这时像疯了似地从里屋跑出来说:“海春义!你说,我跟谁了?你拉出来,你不能血口喷人!” 转过身,她向陈柱子哭诉着说:“柱子哥,这是你亲耳听到的!他就是这样整天找我的事啊。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笑两声,说我笑多了,我穿件衣服,说我爱打扮了!咱干的是这饭店生意,能邋遢得走不到人跟前?一天瞪着周仓眼,好像要把人吃了! 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得不到一口好气,我为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又指着春义说:“海春义,你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到底犯了你什么家规。” 她越说越气,后来竟然伏在桌子上伤心地哭起来。陈柱子扶着她说:“你到里屋休息,你到里屋休息。我来说他。他以后敢再找你闹,我不依他!” 送凤英进屋后,陈柱子又大声地训着春义说:“你刚才说的话算什么!真是自己作践自己,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接着他又小声地说:“春义,你怎么这么傻哩!像凤英这样媳妇,你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做生意不比种地,种地是脊梁朝天脸朝土,土里求财不用说话。做生意全凭和人打交道,你没有个和颜悦色,人家买主何必把兜里票子掏给你?你嫂子我就叫她买新鲜衣裳穿,这买衣服和咱买锅碗瓢盆一样,都是应该花的本钱。”他说着又叹口气说:“千行百里,逃难来在外乡,还不是为糊口活命,你不叫她抛头露面,你养活她?” 陈柱子说着,自己鼻子酸了,春义低着头也流出两行热泪。 陈柱子劝罢春义,又去劝凤英。他说:“凤英,我刚才好数落他一顿,他也哭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逃荒在外,两好搁一好,说来说去,春义是个老实人。 咱农村的孩子,平常多见石头少见人,就是有点心胸太窄,我从前也和你嫂子生过气,还打过架!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灶房不冒烟!过两年心开了就好了。再说,他疑神疑鬼,生气找事,心里还是有你……” “这个我知道。”凤英擦着泪说。 陈柱子又说:“人各有性。一家人都要互相体谅,要是换另一种人,漂浮浪荡,你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他又嫖又赌,你不更生气!” 凤英噘着嘴说:“他就不会。” 陈柱子说:“是啊!‘家丑不可外扬。’这城市地方人杂,这事情到这里算了。明天还照样做生意要紧。人生气不能和钱生气。” 凤英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 陈柱子走后,凤英铺了铺床,把里屋门开着,自己先睡了。 等到三更天气,却不见春义进来。她放心不下,又穿上衣服到铺面屋里看了看,只见春义还在案板前,好像睡着了,可是眼里还在流眼泪。 凤英想着:“你踢了我一脚,骂了我一顿,你还委屈,我更委屈!”想着自己赌气地到里屋睡了,睡在床上刚合上眼,却总记挂着他在外边。她又披上衣服来到外边,只见春义已经歪在案板前睡熟了。她张了张嘴,想叫醒他,却又叫不出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故意把水瓢碰着缸沿,春义还是没有醒来。她无可奈何地到里屋,拿了条被子盖在春义身上,自己又去屋里睡了。 春义确实睡着了,他在梦里回到了故乡…… 那时他才六七岁,他和他姐姐在地里点种豇豆。他姐姐有十六七岁,是赤杨岗有名的漂亮姑娘,身材像他们家人一样,修长苗条,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直耷拉到屁股上。 一群骑自行车的商贩从大路边走过来。他们在春义家的地头柿树下停下,故意大声说笑着,看着地里这个大辫子姑娘。 春义的姐姐也好奇地看着这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这时春义忽然大声对姐姐喊着:“扭过去!” “什么?”姐姐问。 “你把脸扭过去。不让他们看。” “你瞎说什么。”姐姐嚷着他。 “扭过去!扭过去!”春义竟然羞得哭了,他用土块打着姐姐,姐姐只得扭过头,把背对着那一群商贩…… 春义在本村私塾里读书,他是徐秋斋最喜欢的小学生。《朱子家训》他可以倒背如流,《弟子规》他能过目成诵。海天成是私塾里的大个子学生,他身强力壮,又生性泼皮,专门欺负小学生。 有一天放学路上,海天成捉了个蛐子,他拿到春义脸前说:“春义,要蛐子不要?” “要!要!”春义高兴地说。 “叫一声‘姐夫’!” 春义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梢上,他气恼极了。他跳着,一头撞在海天成的肚子上,接着像一头小狮子一样,又哭又咬,竟然把海天成的手咬流血了……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和国家,都有骂人最狠的词汇。他们把人骂作猪,骂作狗,唯独中国的骂人词汇是另一种含义。这种骂人的词汇,和中国的历史一样古老。一直到今天,它仍然和中国的家庭、封建习俗同时存在着,每时每刻影响着人们的意识和观念。 多么可怕的习俗啊! 四 第二天,小饭铺的四扇木板门照旧打开了。 凤英强打着精神,强颜作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用铁勺子敲着铁锅沿大声喊着:“饺子!饺子!三鲜馅的饺子!” 春义看着她的样子,从心眼里佩服她,谅解她。他自己突然感到一种极其强大的压力,迫使他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街上的人从他们门前过时,总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着他。 有的人还专门到门口看他一眼又走了。他好像听到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杠子头!这家伙是杠子头?” “就是他昨天打老婆!醋罐子!” 这些眼神像一支支利箭射在他身上,他感到万箭穿身,无地自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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