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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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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流浪汉】 泥人还有土性子。 ——民谚 一 四圈在大街上游荡着。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简直像一场梦。 他无家可归。除了拉洋车,他别的什么手艺也不会。他也不想去找乡亲。他有点爱面子,过去他给海香亭拉包车,俗话说,“官大衙役粗”,谁见了谁抬举。这个托他领个难民证,那个托他买点便宜麸子,只要他能办得到的,他都热心地给办了。大家也都说他是个好人。如今落泊成这样子,他真不好意思去和乡亲们见面。一见面人家肯定要问:“你怎么不给海香亭拉包车了?”“海香亭为什么把你辞了?”他怎么回答?就说他和海香亭的小老婆勾搭上了?他说得出来吗?他实在无法回答。他常听人家说:“过去桃花运,就是骷髅山!”他想着他和玉翠的事儿,肯定是他这一辈子的“桃花运”,那么“骷髅山”是什么呢?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不敢想。他又悔恨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好好的一个善事毁在一个娘们身上!不过他还是怀念刘玉翠。他坐在一座破墙下边,把头伏在膝盖上回忆那些情景,心头还是甜丝丝的。 太阳落山了,他的肚子又咕咕噜噜响起来。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人家说的一句话:“月光再亮,晒不干谷子;女人再好,当不了饭吃!”人,吃饭还是第一等重要事儿。别的全是他娘的瞎扯淡! 他想去长松家看看,混顿饭吃,可是听说长松最近生了病,五六个孩子,一家子七八口,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自己好意思再去混他一顿饭吃?不能去。他又想到海老清家。听说老清婶和闺女爱爱搬到城里住了。也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 街上的电灯又亮起来了。大饭店挂着红绿彩绸,不知道给哪一位老爷举办结婚的喜庆宴席。 这些大饭店,四圈差不多都去吃过饭。平常,他拉着海香亭和刘玉翠来参加宴会,把他们拉到大门口,一放下车子,就由跑堂的把他招呼进去。他虽然不能坐到宴席上,但总能在厢房里吃上两个好菜,有时是一盘肘子、一大盘馒头,有时是一大盘烧麦加一小盘烩三丝汤…… 四圈此刻从这些馆子门口经过.却不敢抬起头来。他害怕碰见这里认识他的堂倌,他更害怕碰见海香亭!…… 他的肚子实在饿了,便悄悄拐进小巷口,两眼瞅着那些垃圾堆。垃圾堆都是些碎纸煤渣,连一片白菜帮子也没有…… “肚饥想起牙缝菜”,就在这时候,四圈忽然想起,他的一件旧棉袄还在“大五条”家放着。这件棉袄是春天时候,他送到“大五条”家里叫她拆洗的。后来没有顾上去取。他想把这件棉袄卖了,说不定还能换两顿吃的。 他向吉庆里的街口走去。临街口有一排低矮土房,门口都挂着破旧的白布门帘。四圈走到一间矮房门口,见里边灯黑着,就站在门口喊:“有……有人吗?” “谁?”里边一个女人问。 “我,四……四圈。” “门开着,你进来吧!”里边的女人说。 “你点着灯嘛!”四圈仍然站在门外。 灯点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懒洋洋正在下床。她就是“大五条”。 四圈看着那盏小煤油灯说:“还没有装电灯啊?”“大五条”叹了口气说:“谁给我装啊。我也拿不起电费。”她习惯地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怎么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四圈说:“我……我今天没钱!” “大五条”说:“没钱来坐一会儿怕什么?钱也不是亲爹亲娘,人也得有个朋友。给!”她说着从床头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四圈,一支自己吸着。 她给四圈点烟。四圈抽了一口又放下说:“饿坏了!皮大姐,你这儿有吃的没有?一天没吃饭了。” 原来这个“大五条”姓皮,叫皮柿花。她老家是江苏扬州人。原先在吉庆里当妓女,因为得罪了老鸨,被妓院筛了出来。她们这些人,是比妓女更悲惨可怜的女人。有时候晚上拉一个客人,从客人身上掏几个钱;有时候拉不来人,给人家拆洗点衣服被褥糊口。 老皮看着四圈头上渗出的汗珠,拿着烟的手直颤,知道他饿得狠了,说:“我这儿可没有好吃的。”说罢,从屋里端过来一个馍筐,里边放了三个半窝窝头。她把馍筐放在四圈面前说:“吃吧!” 四圈的眼里闪出了光。他拿起窝窝头就吃起来。可能是饿得厉害了,他觉得这高粱面窝窝头,比“扬州饭庄”的富春包子还要好吃。 老皮看三个半窝窝头像融雪一样,不一会儿就被他吃光了,便不声不响地给他热了热剩面条。 四圈说:“够了。” 老皮说:“够不够我知道,你就吃吧!”说着她又把热好的半锅剩面条端过来。四圈没用碗,用勺子就着锅喝着。呼噜噜,呼噜噜,像往老鼠窟窿里倒一样,不一会儿又把半锅汤面喝完了。 吃罢饭,四圈有了点精神。他说:“老皮,我那个棉袄能卖掉不能?” “包车不叫拉了?”老皮看着他问。 四圈点了点头。老皮又问:“是偷他了,摸他了?” 四圈红着脸说:“也……也投偷,也……也没摸。×他娘!走……走……走了桃……桃……桃花运了!” 老皮叹了口气,说:“这些龟孙当官的,还要面子!他们那些阔小姐、姨太太是吃得太好了,要找男人,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吃的,也要找男人!现在妓女有多少?过去就是安仁里的扬州帮、荷泽帮,吉庆里的豫东帮,现在又来了天津帮,还有白潭帮、祁村帮、扶沟帮,全城都快变成妓女院了。他海香亭不是管救济难民的吗?他要是少贪污点难民救济粮,也不会有这么多姐妹跳到这火坑里!” 她抽了一口烟,又说:“我老家是扬州的。几乎天天都碰到俺老家的大闺女被卖到这里边来。有的管我叫姑,有的管我叫姨。有些十三四岁的小妮,也烫了头发抹上口红,塞到这些不是人活的地方来。过去我被卖到窑子里,我还说这是我命里注定的。上一辈子造了孽,这一辈子才遭了报应,让千人骑、万人跨。如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难道那么多女人,上辈子都造孽了?” 她说着,又从一个破纸箱里拿出瓶酒来,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四圈说:“喝!我这儿好几天没来人了,连那些赶骡子的盐贩子也瞧不起我们了。嗨,人老珠黄不值钱。我们四圈兄弟还是有良心。” “我……我没有钱!”四圈几乎要哭出来。 老皮又喝了口酒,说:“我不要你钱,四圈,我就是和你说说话,你知道吗,傻子!我心里难受!……” 四圈感动地说:“我……我……我也不会说。”老皮说:“不会说也不叫你说,你会听啊,我总不能对着墙土说话啊!” 二 第二天,“大五条”出去给四圈卖棉袄,转了一圈又夹着回来了。她说:“别卖了!一件破棉袄,卖去三分不值二分。现在大热天,穷人们‘有钱不置半年闲’,谁现在买棉袄?再说,这两年冬天冷,没有件棉袄,还不把人冻死?常言说,‘穷人三件宝:老手、薄地、破棉袄’。棉袄是离不了的,到时候你要再做,光面子也得一丈布。” 四圈说:“是……是……可……可,可我总……总得找个活干。” 老皮想了想说:“要不你到吉庆里书寓当个茶房?新开的这些书寓,也都是逃荒过来的人。” 四圈摇着头说:“不……不……不干!打人我……我……我下不了手!” 老皮又想了想说:“听说从密县新来个戏班子,还有几个坤角,新近在民乐剧院唱梆子戏,每天晚上都雇人打旗,跑龙套喊‘哇——’,听说一天还能分块把钱哩!” 四圈说:“我……我这个……这个嘴,哪会唱……唱戏哩!” 老皮说:“不是叫你唱,是叫你当跑龙套!打着旗,在台子上边站着,你还不会?”她说罢,掀开帘子向东边邻居叫着,“孬蛋!孬蛋!你来一下!” —个光着脊梁、留着分头、一只眼的小伙子走了过来。老皮问他:“孬蛋!密县那个戏班里还要打旗的不要?” 孬蛋用一只眼看了一下四圈说:“要。今天就要。今天晚上唱《双刀劈杨梵》,用人多。” 四圈看着他一只眼,自己也放了心。他说:“我……我……我可是不……不懂戏啊!”孬蛋说:“我也不懂戏。不懂戏就走后头,你看人家前边的人咋走你就咋走,反正跑两天就熟了。” 下午,孬蛋领着四圈去民乐剧院,让班主看了看。班主打量了四圈的身架,点了点头说:“行,晚上来吧。”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多好个个儿,要是扮了窦尔敦,多排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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