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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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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两个人撕扯起来。那个拿口袋的趁他们撕打,拼命抢着往口袋里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抢走,急忙跑了过来,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边都是厚厚的尘土,谷子混搅在尘土中了。 两个当兵的看着碾盘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气得骂着娘,背着十来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说:“爹,你回家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些谷子收拾起来。这些谷子拿回淘淘还能吃。你不要生气,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叹了口气,眼泪哗哗掉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尘土,拣着尘土里一颗颗黄色的谷子。有两只老鸦飞过来了,它们来回飞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个石头向它们扔去,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开了。 五 第二天有人告诉海老清,周青臣昨天从城里回来,也住在村子里,他藏在他一个堂侄家,没有露面。那两个当兵的就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好意思出面。不过抢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海老清难过起来。他给周家扛了三年长工。 三年来他忠心耿耿为周青臣干活、喂牲口、看家。这里有一句俗话,叫作“嵩山戴帽,长工睡觉”;还有一种说法是,“白天下雨夜里晴,气得地主肚子疼”。一般来说,扛长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进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觉。海老清不是这样。下雨天。他也要找活干,从不出去串门排闲话。到了下雨天,他给周青臣家编笸箩、修簸箕、接套绳、补缝牲口围脖。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一会儿。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绳,一根根地接起来,结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车上。每逢这个时候,周青臣便向他讲“朱子家训”,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海老清听不大懂。不过他从心里感到一种安慰。掌柜毕竟是书香人家,连接套绳也都在“书”。海老清对“书”总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听人说,“书”是圣人创造出来的,连一张破字纸掉在地上,他拾起来总要塞在墙缝里,他不敢当手纸用,他觉得那是一种犯罪行为。 周青臣平时也向他讲《论语》、《孟子》,有时也讲自己的处世哲学。比如,“君子爱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等。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君子”。海老清也认为自己的掌柜是个“君子”。所以当他给周青臣赶着轿车子时,他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轿车子里坐的是“君子”,是“读书人”,是“圣人的门徒”。 去年分荞麦,海老清对这个“圣人门徒”打了点折扣。不过过后,他还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里边住,什么都得要钱,花销大,他多分点就多分点。他是乡绅,不比自己是下力人。三伏天脚上还得穿袜子,乡绅也不好当。 这一次抢谷子,着实伤透了海老清的心。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就是这个“圣人门徒”,把他倒在碾盘上的一点谷子也扫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两个当兵的来唱白脸耍赖。 “我给你赶车,我给你种地,我给你下雨打伞,我给你走夜路提灯笼,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个黑心的禽兽!”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他心灰意冷,每天闷声不响。 闻鹤村的老年农民一个接着一个饿死了。初开始,有的还用一副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到后来死了人都是一领芦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黄土沟里。 海老清渐渐地走不动了,拄根棍挪几步就要发喘。他双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两条腿像发面一样,捺一下一个大坑。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对雁雁说:“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脚肿成这样子,看来是回不了老家了。剩那点谷子,以后你自己熬野菜汤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反正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雁雁哭着说:“爹,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给我姐去信了。 咱们回洛阳,你不要说这些短话。你不要紧,你还大声说话,你要等,要等着我姐来,她会来的。” 海老清说话都直喘粗气,他说:“恐怕我未必能等到她了……”歇了好一阵子他又伤心地说:“我对你姐也……太严了。她有什么罪?我们本来都有家有地,可如今……她没有罪!你妈也没有罪!你要告诉她们,我……我都能体谅她们……”他嘤嘤地哭着,干枯的眼睛里却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傍晚,雁雁把仅有的一把谷子拣了拣,吹了吹,在火上熬了一碗稀粥。等到她端到海老清跟前时,海老清已经昏迷不醒了。 雁雁把他的头扶正,慢慢地用勺子向他嘴里灌了两勺,米粥都从嘴角流了出来。雁雁害怕得哭了,但她不敢大声喊叫。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连个小油灯也没有。雁雁不知道听谁说过,人活着心就跳动。人断了气,心就不跳了。她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要死去。她把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海老清胸膛上,在黑沉沉的夜里,等着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 鸡子叫头遍时候,海老清身子动了动。雁雁忙喊:“爹!爹!……” 海老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吃点……什么……” 雁雁忙说:“这有小米粥,我给你热热。” 雁雁迅速地把那碗小米粥倒在锅里,点着一把柴禾热起来。 等到她把那碗小米粥热好,端到海老清的嘴边时,海老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民,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勺米粥。 六 第二天中午,从伊河西公路上走来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衫裤的年轻姑娘。她走进村子,打问着海老清的住址。当她听到雁雁从一间破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时,她飞快地闯进这间屋子。她是爱爱。 爱爱一头扑到海老清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她失声地喊着:“爹!爹!我来晚了!……我没有尽心!……我没有尽孝……我的良心……要落一辈子亏欠啊!……爹!爹!你惩罚我吧!……我无法在人前站啦……” 雁雁让姐姐坐在一条破凳子上,红着眼说:“爹昨天还念叨你一天,后半夜才咽了气。姐!我一个人在这儿……米没面净,我……我实在没办法……”雁雁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爱爱说:“你为啥不早点给我捎信?” 雁雁说:“咱爹死活不让我写信。他说能熬过这两个月就行了。” 爱爱埋怨说:“你们真是拿着人命当儿戏。咱爹是当了一辈子老倔头,眼看不行了,还这么倔……”她说不下去了。 雁雁接着说:“咱爹临咽气前说了,他能原谅你!……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你……太严了!你……没有罪……” 下午,两个姑娘用一领芦席卷起海老清的尸体,又用两条绳子把芦席两头扎紧,爱爱用她带来的十几个烧饼,请人在村东黄土沟里挖了一个墓坑。黄昏时候,墓坑挖好了,两个姑娘把老清尸体抬到一辆小车上,推到了墓地,她们把尸体放进墓道,又把一个铁犁铧放到墓里作为记号。姐妹俩封好坟墓,并排跪下向坟墓叩了三个头。雁雁号啕大哭着,对着坟墓说:“爹,俺和俺姐走了。只要我们活在人世上,我们一定把你的骨头起出来,背回咱老家!” 第二天一早,爱爱和雁雁回洛阳了。雁雁的脚也肿了,走不了路,爱爱就用那辆小车推着她上了路。闻鹤村那些饿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看着这两个姑娘这样安葬了海老清,还羡慕地叹着气说:“唉,女孩子也是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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