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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在这极端痛苦的折磨下,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影。这是他死去的母亲的面影。他的母亲眼中含着泪,在怜惜地看着他,可是又无法走近他。他从床上慢慢地挪下来跪在地上,他向那个面影喊着:“妈,我难受!……”说着,他痛哭了起来。

  三

  雪梅早晨起来,看蓝五住的东厢房屋门还关着,一直到吃早饭时候,门还没开。雪梅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故意大声说话、刷牙、咳嗽、泼水,大声呼唤徐妈,屋里却没有纹丝动静。碍着徐妈的眼睛,雪梅几次想拍他的门,却又不好意思去。

  孙楚庭上班走后,徐妈也上街买菜去了。雪梅对着镜子又淡淡地搽了一遍胭脂,咬着嘴唇跑到厢房门口,轻轻地敲着门说:“哎!河南的客人,该起来了!”

  屋里没有应声。雪梅推了一下门,门被推开了。她急切地跨到屋子里一看,只见床空着,床头地下扔了一地烟头,那个白布小包袱也不见了!……

  雪梅的嘴唇颤抖起来,地下的烟蒂有短有长,好像摆了一个逗号、问号和感叹号的标点符号。雪梅看着这些烟蒂,想到了蓝五昨天夜里的痛楚样子。她感到心疼,她感到内疚,眼泪慢慢从她的眼睛里向腮上流着。一股气味飘到她的鼻子里来,这是蓝五身上的气味。她把头伏在他的床上,用手拍打着那条不会说话的被子。

  “蓝五哥!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说着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孙楚庭去上班中途又折回来。

  原来,孙楚庭对雪梅最近的反常行为产生了狐疑。雪梅平常心情忧郁,沉默寡言。这些天来却变了样,说起话来清脆悦耳,嘴角上总是挂着笑,有时甚至还给他做个鬼脸,话语中还带出一种撒娇和幽默味道。这使孙楚庭大为惊异。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雪梅这么活泼可爱的样子。初开始,他以为是雪梅交了几个知识分子的年轻太太朋友的缘故。她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学了她们那些谑浪习惯。后来仔细观察,却又不像,因为她和这些太太们来往并不多。另外,虽然她表面上多了些脂气媚态,面心里却是冷冰冰的,总像在逢场作戏。她好像很忙,心里却像在经营着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有时候大声说笑,有时候却又失魂落魄,言语恍惚。

  有一次,孙楚庭到车站去迎接从重庆来的交通部处长。他乘了辆小轿车。刚出了中正门,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雪梅吗?他心里很纳闷,“她来车站干什么?”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马路旁边,暗暗用眼睛跟踪着。这时他才发现,雪梅身边还有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正是她领到家里去过的那个表哥。他们手里提着几包东西,走得很快,雪梅步态轻盈,满脸都是愉快亲昵的样子。她好像每根头发里都迸发出欢乐的笑声。

  “莫非是蓝五?”孙楚庭下意识地悟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分。他虽然没有见过蓝五,而且听卢氏县两个法警说过,已把蓝五弄死了。可是跟前这个男子,他凭感觉判断.觉得这个人就是没有死的蓝五……

  晚上,孙楚庭下班回来,他发现雪梅的眼眶下边有一丝暗影,神情也好像很疲惫。他问着:“今天出去了?”

  雪梅愣了一下,笑着回答说:“到东大街蚨源绸缎庄去转了转。那里新到了一种花乔其纱,漂亮极了,就是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穿,我没买。”

  孙楚庭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也故意笑着说:“我今天到车站,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背影可像你了!身材像你这么苗条,臀部也像你这么丰满。”

  雪梅先做了个鬼脸说:“你们男人最坏了。走在街上,眼睛总像裁缝的尺子,专门量人的身体。”

  她说着故意媚笑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惊恐的表情。

  孙楚庭把话岔开了。此后他又做了多次观察和跟踪,而且还发现了他们相会的地方——徐秋斋那座破茅棚。

  当雪梅提出她的“表哥”要搬到家里来住的时候,孙楚庭满口答应了。他的用心是很深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蓝五这个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可是总做不到。现在蓝五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呀!送上门来的“情敌”,他能轻易放过吗?他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小小的蓝五,当然绝不是他的对手,他只要动动嘴巴,蓝五就会“祸从天降”……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人的感情用刀子是割不断的,但妒嫉的锯子却能把它据断。他要这个“进上门来”的蓝五,自动锯断和雪梅的感情。他似乎已经看透了蓝五心里的那种传统的道德观念。昨天晚上,他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当着蓝五的面,他把他的光脚,放在雪梅的大腿上,当着蓝五的面,他搂抱着雪梅亲吻……

  早上起来,孙楚庭对着镜子梳着头发。他发现自己的白发已经染遍了鬓角,抬头纹也显得更深了。雪梅给他穿夹大衣时,他从镜子里看到她那张依然是那样粉嫩、水灵的脸。相比之下,自己简单像一个蔫了的冬瓜。

  孙楚庭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满街飘落的黄叶,心里产生了一股悲怆的感觉。他想着:人既然老了,就要落叶归根,不必留恋枝头。他想到在前几年,当他把雪梅弄到手时候,曾引起多少同事的惊羡和嫉妒。他们佩服他的眼力,甚至相信他会“骨相学”,要不怎么会把一个风尘中的蓬首垢面的乡村女孩子,变成一个漂亮丰丽的少妇?现在要他“开笼放鸟”了。他能宽宏人道地放出这只鸟儿吗?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多少年来,孙楚庭享受着那种被人艳羡的愉快。这种愉快满足了他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望。在他看来,占有就是快乐,快乐就是占有。孙楚庭对雪梅身上的美,是能够充分欣赏的。他常说雪梅是个“天生尤物”,但是这个“尤物”必须属于他自己。他不能让她去自由翱翔天空。他必须牢牢地占有她的一切。

  包车走到鼓楼跟前,他想到徐妈每天要到街上买菜。他又想到雪梅和蓝五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内心焚烧起来。他叫车夫往回转。他说他忘记带了一份电报。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候,他听到蓝五的房子里有人在嘤嘤地哭。他一脚跨了进去。伏在床上哭泣的却是雪梅。

  “怎么在这里哭起来。太太?”

  雪梅听到声音,像被蛇咬了一下似地站丁起来。她没有看他的脸。她低着头,浑身哆嗦着,恨恨地喊了一句:“我就是想哭!……”

  孙楚庭这时也看到了满地烟蒂,他有些得意。他故作镇定地问着:“你这个‘表哥’到底是谁?”

  “他是谁你清楚!”雪梅大声地说。

  “他是蓝五吧!?”孙楚庭阴沉着脸说。

  雪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直盯着他说:“蓝五不是死了吗?你不是说蓝五是在伏牛山里烧炭,掉在山崖下摔死了吗?你!……你欺骗我!你谋害人命!你拆散我们夫妻,你霸占了我的身体!孙楚庭!你的心到底在哪儿长着?我……我恨死你了!……”

  孙楚庭上去捂住她的嘴说:“你别嚷!”

  雪梅挣扎着说:“我……我就是要嚷!”

  “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孙楚庭眼里露出了凶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徐妈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问着:“太太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

  孙楚庭说:“她的头疼病又犯了,你照看她一下。”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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