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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蓝五说:“我才来不也是要饭?挨门吹,挨门乞讨。反正有这一杆唢呐,不用张嘴喊爷叫奶奶。后来碰到我一个师兄,他领了个鼓乐班子,我就到他那里。去年夏天才由他介绍到这‘醒狮剧团’。”

  徐秋斋说:“我看那么多人看戏,还能分几个钱吧?”

  蓝五说:“卖钱是不少。千把个座位,天天都是满满的,就是开销太大。娱乐捐哩,所得税哩,再加上几个名角账要分得高一些。轮到俺这场面乐队上,也就剩仨核桃俩枣了。不过都是咱河南过来的人,都要叫过得去。我又是一人一口。有时候我也到俺师兄那里帮帮忙。这不明天裕华纱厂经理家的三少爷结婚,要订两盘鼓乐,我师兄这一个班也去。到时候我也得去帮忙。”

  说到裕华纱厂,徐秋斋就把梁晴想去做工,又找不到铺保的事说了说。蓝五说:“裕华纱厂我也不认识人,回头我打听打听。眼下倒有个事,你们可以干干。剧团里缺个写‘海报’的,有个管帐先生识不了几个字,写个‘海报’差三落四,字又写得难看,掌班的说了多次了,想请个写‘海报’的。大叔你教过多年学,赤杨岗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想这个事你能干。”

  徐秋斋问:“不就是往你们那小黑板上写个戏报吗?”蓝五说:“不光往黑板上写,还要用黄纸写上红绿字,一天要写三四十张,还得到大街小巷去贴‘海报’,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徐秋斋说:“写字容易。叫我写嘛,至少字绐他写不错,不管他是汉碑唐帖,写出来还不能太难看。就是这贴‘海报’我有点犯愁,西安城这么大,跑一天就把我跑垮了!”

  梁晴说:“大爷,你写,我去贴,我不怕跑路。”

  蓝五说:“贴‘海报’也得识字,不能贴颠倒了。”

  徐秋斋说:“这闺女心灵,我已经教她认得些字了。这样也好。一个欧笛,一个捏眼,反正将就着混碗饭再说。”

  三个人商量了半夜,蓝五又给他们留了点钱,叫他们秤点面买点米。最后约定让他们后天到剧院去找他。因为明天他一大早就要去裕华纱厂经理家办喜事,到天黑才能回来。

  送走了蓝五以后,徐秋斋心里挺高兴。他端起了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看了看,油快熬干了。他不想马上睡觉,却找了一张破纸,戴上老花镜,在灯下写起戏的名字来。他写着:《铡美案》、《蝴蝶杯》、《南阳关》、《对花枪》,一直写了二三十出戏的名字,才把笔合上去睡觉。

  三

  裕华纱厂的经理姓秦,他的公馆在南院门附近的梁家牌楼。他的老三儿子结婚这天,半条街都被小卧车、黄包车塞满了。常言说:“穷在大街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裕华纱厂本是西安头一家大工厂,里边还有一些下野的老寓公、老政客的股份,再加上这秦经理担任着西安商会的会长,所以西安市的军警工商各界,凡是有头脸的人,都来贺喜送礼。

  本来说定结婚仪式和喜宴在有名的饭店“曲红楼”举办,秦经理他老太太爱热闹,非让在自己家里举办不行,一来要表现一下陕西本地的菜肴风味,二来要叫两盘响器鼓乐班子来,吹打着吃着,以便为猜拳行令助兴。

  蓝五和他师兄的响器班子一大早就来了。后来听说新郎新娘坐的是小卧车不是花轿,响器班子不跟轿,他们只好在院子里等着。一直到中午,一切仪式举行完毕,前后院子里几十桌酒席摆开以后,营执事的才给他们抬了张桌子放在院里,准备开宴后笙吹细打。

  这秦家住的是老式前后五进院子。客厅、堂屋、过厅、对厦和耳房都摆满了酒席。前两进院子都是男宾,屏风以后的两进院子都是女宾。后上房堂屋里也摆了三桌酒席,秦经理的母亲秦老太太和一些通家至亲的女眷都在堂屋里。

  环佩叮呤,衣服窸窣,随着一股浓郁的香风,一大群穿着艳丽衣服的女人,由秦老太领着由东院新房里向堂屋里走着。蓝五对这些富丽场面没有多大兴趣,只抱着一个茶杯在低头喝着。只听见有个清脆柔媚的声音说:“秦妈妈,你慢点,这个台阶高。”

  蓝五一听这个声音好熟!他急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人群前边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妇背影,搀扶着一个米黄色横罗的老太太走进堂屋,那个少妇穿着一件天蓝色毛凡立丁旗袍,上边套着一件白颜色薄毛线织的短袖“马甲”。两只雪白光滑的胳膊,简直和白毛线衣袖子分不出两样颜色。

  女宾们鱼贯地走进堂屋,蓝五不敢再向堂屋里张望了。他听着刚才那个少妇的声音,酷似雪梅。可是他想着十多年了,就像石沉大海一样连个影信也没有,她怎么会能来在这里?再说这些人中间,不是阔太太,就是贵小姐,雪梅怎么能来到这些人中间?他又想着自己可能是耳朵听错了,多少年来他曾多次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但又不是真正他所要找到的那个声音。

  话虽这么说,这个声音却给他带来了希望和痛苦。他把手中茶杯里的茶,悄悄泼在地上,叉悄悄把桌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杯,一个人痛苫地喝着……

  堂屋里女宾们让好座位坐定以后,由两个婆姨分别斟酒。在正中的那一桌上,让了三巡酒后,秦老太太对桌前的女宾们说:“你们能喝多喝点,这是从凤翔送来的头糟。是泥池发的酵,别看有点浑,味道醇。”

  坐在一旁的警备司令的老婆胡太太说:“老太太!你今天要多喝几杯,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孙子媳妇,听说还是西北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真是人有人才,文有文才,你们秦家尽娶漂亮媳妇。”

  秦老太太喝了一杯酒说:“这是最后一个了,给他们办完事我就心净了。我们这个小三子刁啊!早年我说我给他订—个,他说:‘奶奶,你可别管我的事!我爸爸还不管呢。现在兴自由恋爱,我自己找。’今年一毕业就领回来了!要说这姑娘条个儿、脸盘儿都不错,就是太瘦弱了,本来南方人嘛,生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再说学校里伙食太坏,我说叫他们带个厨师,他们又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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