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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想着:地给我,这部水车当然随地走,也是我的了。他想着走着,由不得走到井台上推起水车,才开始慢慢推着,水潺潺地向地里流着,他越推越快,后来简直像疯似地飞跑起来。

  鸡子叫了头遍,月亮落在洛河白茫茫的水波里,王跑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他往家走着,田埂上,一棵麦子被踩倒在地上.他仔细地扶起那棵麦子,并且还用手培了点土。

  三

  王跑等着郭万有来送牛,等了两天,却不见他来。

  王跑心里有点嘀咕.他想着:“莫非真的攀脱缰了!”他很想去对郭万有说脱:“我只要地,不要牛了!”可是又怕一去找他,连地也不给了。

  第三天,白马寺大门外来了一部小汽车。王跑正在往黄瓜畦里浇水,一个穿黑制服带着徽章的人来找他说:“你姓王吧?”

  王跑说:“是。”那个人说:“我是专员公署的,我们刘专员在前边禅房里,请你去。”

  王跑听说专员请他,先吓了一跳。他想着:常言说,见官三分灾!他请我干啥?“左眼跳财,右眼跳挨”,右眼跳了两天了,莫非还要挨打?

  他跟着那个穿黑制服的人去了,在路上,他随地拾了根小麦秸根,用唾沫粘在右眼皮上,这是个“破法”。

  禅房里坐着个圆光头,八字胡,穿着纺绸大褂的白胖子,智能老和尚正在给他端茶,王跑看着他像是专员。

  这个专员姓刘,叫刘稻村。他看见王跑进来问:“你姓什么?”“我姓王。”“叫什么名字。”“我叫王跑。”

  “哪个跑啊!”

  “就是跑路的跑,俺娘跑反时生我的,所以叫跑。”

  刘稻村又问:“你祖上是读书人家?”王跑说:“哎,读过几本书。”刘稻村给了他一支纸烟说:“你请坐下。听说你家祖传有一块‘熹平石经’?”

  王跑前天夜里已经把那块石头埋起来了,他说:“长官大人,这都是瞎传的,我没有什么石头。”

  刘稻村说:“听说你想卖么,我也想看看。只要是真的,我给你一部小汽车怎么样?”

  王跑说:“大人,我不要小汽车,我不会开,我也没有用!”刘稻村哈哈大笑起来.他又说:“钱也可以嘛!你要多少钱?”王跑说:“大人,真是没有这东西。”

  刘稻村又逼问了一阵,王跑只是说:没有这块石头。刘稻村最后冷笑了笑说:“哼!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请回去吧。”

  中午,刘稻村坐着小汽车回城里去了,没隔上三天,从城里忽然来了六个警察,他们把王跑的菜园小屋围住,在里边搜查了半天,又在地上挖了半天,因为没有挖出来东西,把王跑五花大绑捆起来拉着进城了。

  在路上,王跑向一个带班的说:“老总,我到底是犯了啥罪?

  就是死,我也弄个清楚明白!”那个带班的说:“你自己清楚!你私通共产党。”

  王跑说:“我私通什么共产党?我连见过共产党都没有。”

  那个带班的说:“别装洋蒜了,一个姓蔡的给你写了什么东西!”

  一个月后,老气才打听着王跑的下落。他被押在洛阳第二监狱里。老气看见他的时候,已经快不认识了。头发一寸多长,胡子长得快把嘴唇盖住了。脚上戴着镣,去时穿的一件破棉袄,已经被扯得一缕一缕的满身飘着。

  老气说:“黑蛋他爹,到底咱犯了什么罪?我就是把毛蛋卖了,也得把你从这监狱里扒出来。”

  王跑掉着泪说:“不用扒了。如今我清楚了,说我是共产党,说我是嫌疑犯,都是编的圈,还是为那块石头!我告诉你,我是拚上了,任死不给他们。我有啥能耐,将来出去还不是逃荒要饭。”他又小声说:“那块石头,就在庙后边沟里那棵弯腰柿树下埋着,我这条命,没有那块石头值钱,将来你们扒出来,换点地,你就和两个孩子们过吧。我王跑扒杈了半辈子,还是一个篮子,这就是我给孩子们留的一家业!……”

  老气哭着说:“他爹,别说这种绝命话,我总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老气回到家里没有几天,那个地主郭万有来了。他说:“监狱里通知说,老王交个保就能出来,这是刘专员亲自给他减罪的。不过,那块石头刘专员喜爱,你们是不是给他送这份礼。皇帝老子还不能白用人,别说咱是个逃荒的。你是清楚人,恐怕石头不拿去,人出不来。”

  老气这时已经全部清楚。她说:“什么都别说了,你们把手续拿来!”

  郭万有写个保状,上边写着:“具保状人郭万有,今因本乡邻里王跑,确系白马寺中一名种菜菜农,平素恭谨务农,行为端正,经调查与共产党并无来往,确系守法良民。民愿具保出结,恳求恩准其出狱获释。”

  上边还批的有:“准予保释”,下边有刘稻村的签名。

  夜里,那辆小汽车又开来了。老气从老柿树下把那块石头扒出来,交给了刘稻村的秘书和郭万有。第二天,老气就到城里把王跑从狱中接了出来。

  王跑出狱后,头一句话就问老气:“那块石头哩?”

  老气说:“到家再说。”王跑又喘着气瞪着眼问:“那块石头哩?”

  老气掉着泪说:“黑蛋他爹,我要人!咱就是一块去要饭,也总要活下去!”

  王跑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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