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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中午下了一阵小雨,被子被淋湿了,面袋子被淋湿了。雨住以后,各家都搭起窝棚和房子来了。

  自从传说中的有巢氏发明房子以后,几千年来,房子变成了“家”的代名词。人们把房子叫作“家”,把老婆叫作“屋里人"。四堵墙把人们分成了一个个社会细胞,两扇门构成了几千年的传统“家庭”。在中国,只了解家不了解国是近视患者,只了解国不了解家则是瞎子。中国的“国家”这个词,是把国和家连在一起写的。

  不管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情况下,家庭的标志和色彩总要强烈地表现出来。哪怕是坐一百里地的火车,他们也要把自家的行李堆在一起,挤在一块儿。中国的家庭结构是如此牢固,她是世界上家庭最多的国家,这可能是中国的悲剧,也可能是中国强大生命力所在。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应该认真去研究它。

  就在这一场小雨催促之后,沙岗上一个个家庭雏形又出现了。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沙岗上像变戏法似地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简单房子。有的是四根棍顶起来的方顶凉棚;有的是两根棍架起来的西瓜庵子,有的是前高后低的“虎座”;有的是用柳椽弯成弓样,上边搭上席子的“船篷”。

  王跑搭的是个“虎座”窝棚,他从家里扛来三根檩条,搭得比较结实。再加上他是木匠,三斧子两锯还钉了个木栅栏门。徐秋斋拄着棍走过来。他忙说着:“大叔!进来坐。”他已经像个主人似地招待客人进“家”了。

  徐秋斋进了窝棚,叹口气说:“跑,家里还剩有啥东西没有?”王跑说:“大叔,我这一回算完了。七块解好的桐木板,能做十四个风箱,还有透好的十八个犁底,全被水冲走了!我赶到大狼沟没赶上,差点把我卷到大流里。”徐秋斋说:“跑!你记住!啥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保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东西还不是人置的?”他说着用眼睛巡视着他们窝棚里的东西。王跑顺手用一个麻袋片把一个黑漆帽盒盖住,这是他刚从水里拣来的。

  王跑叉问:“大叔,你说这黄水啥时候能下去?”

  徐秋斋说:“这可难说。这不是水决的口子,是人扒开的。蒋介石他既然扒开这个口子,就不会让它流三天两晌后就把它堵住。再说,现在兵荒马乱,正打着仗,哪有力量去堵住这黄河口。堵一个黄河口,没有几万人不行。”王跑说:“要是这样,那可就完了。”他又想了想问:“人家说蒋介石是个老鳖脱生的,他当家后光发大水,有这种说法没有?”徐秋斋说:“要看长相,光头长脖子,也有点像。可这都是迷信,反正是劫数。六十年一大劫,我算又碰一次了!唉!”他说着叹了口气,感到无限凄凉。

  他们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村子里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他们赶快跑出来看,原来是祠堂的大殿塌在水里了。一般黄色的烟柱冲向天空。紧接着街里的草房也开始倒塌了。原来这些破房在水晕泡了一天一夜,山墙都泡酥了。只听见“哗啦!”“忽通!”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着;“哗啦”的声音是瓦房,“忽通”的声音是草房。一会儿工夫,村子里冒起了几十般灰柱。

  大家在沙岗上默默地看着那些直冲天空的灰柱,谁也没说出一一句话。他们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房子倒在水里,心里都像压着一块铅一样难受。那破房顶下曾经有过他们的温暖和笑声,有过他们纺车和牛圈。现在都吞没在水里了,他们开始感到“无家可归”的孤单。

  夜里,雨过天晴,天显得特别蓝,一丝流云飘过,月亮升起来了。大约是因为地下一片水的缘故,月亮光像水银一样显得格外皎洁。人们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但是都没有睡。月亮把清冷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脸上,寻找着他们眼睛里的泪珠。

  长松家最小的孩子在发烧了,不时传来哇哇的哭声。长松骂着杨杏:“你别叫他哭嘛!”杨杏说:“他发烧啊!”说着把奶头塞进他烫人的小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又哭起来了。

  李麦走了过来,她拿着一棵葱。她摸了摸孩子的头,感到烧得不轻,她对杨杏说:“拣把柴禾来点着。”杨杏点着一把柴,李麦坐在地上把大葱在火上烧起来,烧热以后,她慢慢地在小孩脚心

  上搓起来。她搓着说着:“席眼神!席眼神!孩子魂掉你去寻!半夜黑地送来魂。”她搓着念着,声音慢慢小下来,孩子也慢慢地入睡了,沙岗上渐渐地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声清脆凄婉的唢呐声,在一棵老柏树下响起来。这是蓝五吹的。

  唢呐刚一响,王跑就骂着:“蓝五,你吹啥哩!人心里像棍子戳一样,倒有心思吹!……你要是嘴痒,去树上磨磨!”

  蓝五慢腾腾地说:“我咋看着这会儿得吹吹呢。”

  李麦这时站起来说:“跑!叫蓝五吹吧!人都快憋死了!叫他吹吧!”

  春义也说:“反正大家也睡不着觉。吹吧!”

  几个小伙子跳起来了,他们喊着说:“吹!拣最热闹的吹!吹他一夜!”

  蓝五看大伙突然像疯了一样喊着叫着,他含着泪拿起了唢呐。他知道乡亲们的苦闷和忧郁,他知道他们的绝望和痛苦。唢呐悠扬热烈的声音响起来了!它奔向夜空,奔向水而,它像一支火把,喷吐着光明和信心的火焰;它证明这个孤岛并不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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